父親回到江船縣是2001年的春節。
“回到”的意思是,再也不出去打工了。母親的臉上肉眼可見地寫著高興,一方面她不用上個廁所也得急匆匆地關掉店面,另一方面,那天瑞雪隱約聽到姨媽“語重心長”地和母親說:“瑞雪還有半年就到六年級了,要考上重點初中、再進入重點班得全靠她自己,是時候好好管教她了。”
“管教,我又不是什么不良少年,聽起來跟要把我送進少管所似的,有本事你們去阿婆面前說,還管教,哼。”縱是內心總是有很多的不滿,她從來都喜歡嘀嘀咕咕,在長輩面前卻又憋不出半個字來。小孩子的話,家里沒有人要聽的,家里的幾個哥哥如是,她也如是。
瑞雪上學期期末考試又是班級第一,除了一本“寒假樂園”和三篇作文便沒有其他的作業了。班主任恨得牙癢癢,路過林書香店鋪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并列第一的還有好幾個學生,她也不能單獨給瑞雪加作業,這樣針對一個學生也未免太明顯。
得知哥哥們都要放寒假了,連一年不見的小哥哥石頭也要回來,瑞雪不到五天便潦草地打發完所有的寒假作業。哥哥們回來就得帶她去買零食和煙花是阿婆默許的春節“潛規則”,不同于爺爺奶奶的重男輕女,作為最小的孩子,阿婆對她的偏心是家里公開的秘密。在舅舅和姨媽們看來,這種偏心源于瑞雪的母親從小跟著阿婆吃了太多的苦,在哥哥們看來,家里就這一個從小欺負到大的妹妹,他們也樂得偏心。
這是阿潤上大學回來的第一個春節,雖然什么都沒有給瑞雪帶,開門的瞬間看到一本正經給阿婆和姨媽敬禮的兵哥哥,她還是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家人對刺猬頭加迷彩服并不陌生,當年的阿風第一次回家也是如此。
“土包子一個。”阿風仿佛把多年前同樣青澀又好笑的自己忘得一干二凈了。他猛地一把將笑得打滾的瑞雪架上自己的肩頭,作勢要扔她出去。這副肩膀她從小坐到大,坐一次漲一歲,她也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這么重了,阿風哥只能用扛麻袋的姿勢把她攔腰架起,她動彈不得,手腳并用地在空中比劃著,大聲地朝阿婆喊:“阿婆救我!放我下去!”
瑞雪還有一個哥哥,是阿風的親弟弟阿雨,他從小在舅舅舅媽身邊,是唯一不在阿婆家長大的孩子。阿雨不像阿風讀了那么多年的書,他二十歲不到就出去闖蕩,也早早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是瑞雪從小見得最少的哥哥。這兄弟倆性格大有不同,如果一定要說出他倆的共同點,就是都不愛回家,不愛回自己家。說來瑞雪已經記不清上次見阿雨是什么時候了,大抵是他結婚那年匆匆的一日婚禮吧。
阿風放假必然會出現在阿婆家,或是在姨媽家和阿潤玩,舅舅舅媽想見他,還得從外地趕回來。現在倒好,阿婆搬到了姨媽家,他索性不用兩邊跑了。即使從讀書的城市到江船縣要在自己家換長途汽車,他也能過家門而不入。
“我覺得舅舅舅媽也不想見你。”瑞雪頭枕著阿婆的腿,剛吃完果凍的肚子滾圓滾圓的,仗著阿婆在又忍不住想欺負她哥。
“小小年紀伶牙俐齒!”阿婆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學學你阿風哥,聰明勁用在讀書上!”
“哎?我不打你,你說得對,你哥我……”阿風頓了頓,清了清嗓子,難得地說出一句放肆話:“……我……也不想見他們!”。
“是嗎?那等下舅舅回來你當他面再說一遍?”
下午五點多了,回來吃年夜飯的一大家子人也該都要陸續到了。不一會兒樓道里果真傳來腳步聲,阿風收起了笑容,默不作聲地靠著阿婆坐下。最先進門的是石頭一家,阿風扶著阿婆起身相迎,瑞雪一見到她的石頭哥哥,便飛快跑過去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