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等債務還清以后就叫瑞雪父親回來,不去打工了,簡單地裝修裝修房子再搬進去住。姨媽也很快就搬了新家,她便是那時起和阿婆一起去暫住。姨媽對瑞雪很好,但剛經歷過重創的中年女子,一下子失去了幾乎所有的精神寄托,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瑞雪說不上對姨媽是什么感覺。她很依賴姨媽,比如生病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母親,最好是姨媽帶她去看病。姨媽認識很多醫生,無論是扁桃化膿發燒去輸液,還是拔指甲這種麻藥不起作用的手術,即便后來搬回自己家住,她只要生病了還是會嚷嚷著“我要找姨媽”。
但姨媽起伏的情緒也常常讓她不自覺地想躲開。阿潤去讀大學以后,姨媽似乎把所有的關注都轉移到了她的身上,生活上是予取予求的溺愛,對等的是精神上渴求回饋的期待。她并不能理解,為什么偶爾放學遲了一小時的晚歸就能引起姨媽的大喜大悲,若是考了好的成績,姨媽在生氣流淚和放聲大笑之間的瞬間轉換真摯又突然。
到底是喜歡姨媽還是害怕姨媽呢?為了躲開姨媽,瑞雪常在晚飯后就早早地抱著阿婆的胳膊裝睡,阿婆的蒲扇輕輕搖曳,她總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的過程中就真的睡著了。
瑞雪很少去母親店里,無論是母親還是阿婆、姨媽,家里的女人們有一句共識的話:“你別去添亂。”
得知父親要回來的消息也是某個裝睡的晚上,阿婆一如往常地搖著蒲扇,慢悠悠地說:“你爸要回來幫你媽看店了,你搬回去就有人管嘍。你想你媽管你還是你爸管你?”
瑞雪一下子有些蒙住了,只能默不作聲得繼續裝睡。
阿婆笑著晃了晃她:“要收心讀書嘍。”
“我爸。”過了很久,瑞雪才轉過身望著閉目養神的阿婆。
“你媽要打你,你以為你爸攔得住啊?他都聽你媽的。”阿婆手中的蒲扇沒有停下,吐出的話已有了幾分睡意。
一個三十出頭的女子,每天早八晚十地守著一家店,忙碌地伺候顧客試衣服、大聲地砍價、用瑞雪作業本的背面記賬、提防顧客里混入的慣偷……每隔三五天還要凌晨兩點多起床,背著比自己還大的麻袋坐三小時的長途大巴去省城進貨,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硬扛著幾十斤重的貨坐大巴回來。冬天的高速公路穿梭在山間,霧氣騰起來根本看不清路;夏天急風驟雨總是突如其來,貨不能淋雨不能沾地;為數不多天公作美的時候,要時刻警惕進貨的錢被那些成群結隊專門蹲點的小混混搶了去,這樣艱難的謀生難免使人脾氣暴戾。
母親和姨媽都有著很好聽的名字。
母親叫林書香,愛看書,是小女兒。
姨媽叫林花香,愛養花,是大女兒。
兩人本都該人如其名是家中閨秀,但時代的塵埃誰都沒能躲過,外公遭受了無妄之災,家中的支柱轟然倒塌,姨媽和舅舅們只能早早外出謀生,母親的整個童年都跟隨阿婆挨餓受窮,勉強讀到初中畢業,進入了工廠,認識了一個做采購的年輕男人,便是后來瑞雪的父親王兵。
聽阿婆說,當初她是很反對瑞雪父母的婚事的,倒不是看不上父親,而是擔心兩個人在一個工廠里,萬一哪天工廠倒了,家里吃不起飯。吃不起飯啃紅薯喝米湯都要省著點的日子,家里來親戚兩個人都得餓肚子的日子,母女倆都過夠了。
“工廠倒了就去擺地攤,還能餓死嗎?”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年輕氣盛的父母從沒想到這么快就能應驗,瑞雪剛上小學那年,他們雙雙下崗,沒有了經濟來源。
看書和種花,是林書香和林花香姐妹的生活里,為數不多的能稱作“生活”的部分。
“其他的日子都只能算討生活。”林書香后來說。“但姐姐還是比我好的,熱心、能干,工作好,退得早,兒子又省心,還是過了幾年好日子的。”
比起母親,舅舅和姨媽們確實都還算逐漸過得不錯,外出打拼多年后至少收入穩定,脫離了貧窮;小孩放在阿婆家長大,也沒怎么操過心。阿婆雖然不識字,但開明又有遠見,讀書上學從來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林書香和她大哥的兒子阿風只差了六歲,瑞雪卻和阿風差了有十八歲,從長孫到最小的外孫女,阿婆硬是咬咬牙把所有的小孩都照顧到初中、高中。
林書香十分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沒有像大面積下崗年代那些游手好閑的人一樣混吃等死。她努力養家糊口,偶爾還能看點閑書,指導瑞雪寫作文。瑞雪是全班唯一沒有參加任何補習班的孩子,卻總能語文考第一、作文比賽拿獎、寫寫小詩。
瑞雪的班主任曹菲也是班里的語文老師,她和林書香年齡相仿,卻和林書香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女兒在自己的班級里,顯然也和瑞雪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一個班級六七十個學生,課外作文輔導班就足夠她賺得盆滿缽滿,若還能行使一些考試出題閱卷人的便利,自然更是有不少“懂事”的家長上趕著去表達“感恩的心”。曹菲每天路過林書香的小店都會露出厭煩的表情,怎么會有如此不識相的家長,就這么喜歡搞特殊,既不送孩子來補課,開著服裝店也從沒想到該時不時給辛勤的老師送去諸如一條裙子一件襯衣之類的“感謝”。林書香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任這位曹老師在門口翻著白眼路過無數次,她也裝沒看見。
“我哪有閑錢去伺候這些貪得無厭的祖宗!能把自家的開銷維持下去就不錯了,當年和王兵同車間的工友,現在只剩他一個了。”瑞雪常聽母親和別人說這話。“只剩他一個”的意思就是,死光了。下崗以后討生活的人便是城市發展縫隙中的螻蟻,磚瓦拆,磚瓦砌,一塊揚土砸過去就沒了,窮死的病死的,父親的工友大多沒有活過40歲。
當然,母親總歸是把父親有口飯吃、有家可依歸功于自己的吃苦耐勞,畢竟父親為人老實且不算個勤快人。爺爺退休的時候把體制內的衣缽給了本就有工作的二叔,那個年代家中僅有的鐵飯碗讓二叔變成了得到安置的人物,也澆滅了下崗的父母最后的希望。
瑞雪的父母過夠了一天算一天打零工的日子,在計劃生育又重男輕女的年代,她既是那個讓王兵作為長子得不到眷顧的萬惡之源,又不得不被下崗夫婦作為寄予厚望的獨苗。母親對爺爺奶奶偏心的憎惡就像一顆古蓮子,埋在生活的污泥中浸泡著,今日不發芽,明日不發芽,總有一天會開出一朵白蓮花。瑞雪想著,也許自己就是那顆母親時刻等待破土的種子,必須有出人頭地的那天,“必須”的意思是容不得閃失,這朵花一定得盛開,林書香還在苦苦等著自己的付出得到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