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輕輕呼吸,揉了揉臉頰,收拾心緒,剛要站起身,突然發現一樁怪事,岑鴛機就站在山腳那邊,沒有練拳登山。
也沒有多想,陳平安徑直下山,折入那條青石板路,瞥了眼老廚子的宅子,再返回竹樓那邊,打定主意,今年南苑國京城那場大雪問拳,老廚子你給我等著。
岑鴛機只等那一襲青衫消失在視野,這才繼續往山上六步走樁去。
她畢竟是一位五境瓶頸武夫,眼力不俗,先前發現山頂那邊的山主,好像守株待兔,直愣愣盯著山腳這邊,把岑鴛機給看毛了。
原本岑鴛機還有些不確定,畢竟對這個山主的印象,從一開始的糟糕至極,漸漸有所改觀,但是她在山門口那邊,發現陳平安的視線,就一直沒變過。
以往她練拳往返,看門人鄭大風的視線游曳,還會鬼鬼祟祟,陳平安倒好,目不轉睛得如此正大光明,當山主的,就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嗎
山腳宅子里邊,山主一走,陳靈均和鄭大風就開始“排兵布陣”了,因為嫌棄仙尉的偏屋太小,書桌太小,就去了正屋大堂那邊,仙尉很快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原來一張八仙桌上,琳瑯滿目,被陳靈均堆滿了各種用來觀看鏡花水月的山上靈器,青衣小童站在長凳上,雙手叉腰,得意洋洋。鄭大風頻頻點頭,家底雄厚,頗為可觀,朝陳靈均豎起大拇指,贊譽一句不愧是鏡花水月集大成者。只是鄭大風難免好奇,陳靈均這個窮光蛋,莫非從哪里發了筆橫財,否則鏡花水月一道,跟私人符舟一個德行,入手才是第一步,之后才是最吃神仙錢的勾當。陳靈均冷哼一聲,說有這種規模,都是周首席的功勞,資助了他一大筆谷雨錢,專門用來購買這一類山上重寶。
當年鄭大風還在落魄山,就經常去朱斂那邊,再有個陳靈均,關起門來一起欣賞寶瓶洲各地的鏡花水月,不過三位同道中人,其實又各有偏好,山上的鏡花水月,五花八門,生財之道可謂各顯神通,最受歡迎的,肯定是那些靠女修仙子撐場子、挑大梁了,就像以前的正陽山蘇稼,神誥宗的賀小涼,不過她們架子大,只是偶爾會露面,陳靈均就喜歡看著類山水畫卷,畫面既素雅,且有嚼頭嘛,鄭大風就沒這么含蓄雅致了,就喜歡那種小門小派的鏡花水月,常有身姿曼妙穿著清涼的女修,舞姿翩翩作為壓軸戲,誰砸錢喊誰哥,早年鄭大風的俸祿就都在一聲聲鄭大哥聲中打了水漂,有些時候為了能夠與女修們多聊幾句葷話,還會與老廚子打欠條。而朱斂的口味,就比較奇怪了,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路數,比如兜售各路拳譜、秘笈的,臨了來一句,有意者私下洽談,價格有優惠,批量打包有折扣要不然就是專門有幾個劍走偏鋒的仙府,鏡花水月不走尋常路,專門設置那種書生撞見艷鬼的橋段,后者先誘人再嚇人,透過帷幕薄紗見溫泉,有女子嬉戲打鬧,一個個婀娜背影,朦朦朧朧,只是等她們再一轉頭,經常能把湊過去看風景的陳靈均嚇個半死,不然就是書生在陰氣森森的宅邸內,獨自提燈穿廊過道,驀然有女鬼從梁上倒垂,或是有一只肌膚慘白、指甲猩紅的手,輕輕搭在了書生肩膀上老廚子永遠不動如山,捻起菜碟里的鹽水花生慢慢嚼著,看得津津有味。
一洲之地,只有神誥宗、風雪廟這些宗字頭,和云霞山、長春宮這類大仙府,諸峰鏡花水月才有個何時開啟的定例,而且相對頻繁,尋常山上門派,因為每開啟一場鏡花水月就需要消耗山水靈氣,最怕虧本,所以間隔長,而且愿意更花心思。
只因為桌上與鏡花水月銜接的靈器,數量足夠多,仙尉已經看到了桌上兩次出現寶光流轉的景象。
鄭大風搬來幾壇窖藏酒水,倒了三碗,陳靈均不著急喝酒,雙臂環胸,“仙尉道長,是想要看素淡一些的,還是葷一點的”
只見仙尉道長坐姿端正,端碗抿了一口酒水,用心想了想,沉聲道“貧道這一脈修行,沒有吃素的要求,可婚嫁能吃葷”
也就是陳平安不在場,不然陳靈均能吃飽板栗。
遠幕峰,一處高崖,朱斂仰頭,雙手負后,崖壁上邊的字跡鐵畫銀鉤,飄逸無雙。行書有草書意味,算不得本事,楷體有碑文古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是能夠將規規矩矩的正楷榜書,寫出一股撲面而來的狂草氣,就真是能讓朱斂都要自嘆不如了,掂量一番,朱斂不得不承認,模仿不來。
先前有純陽道人,出海遠游復歸遠幕峰,在此崖刻勒石有一篇道詩,序文極長,內容遠勝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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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序文字體不小,有幾分反客為主的嫌疑。
古者謫仙白也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慨然無匹,千秋萬年一人而已。近者逸人呂喦從此峰而往,飛空一劍,地寬天高,云深松老。諸君莫問修行法,秉純陽,澡雪精神,尋得水中火,且去死心活元神,吾輩學成這般術,勘破天關與地軸,同道行得這般路,生死顛倒即長生自古學道何須錢,瓢中只有日與月,曾有紫詔隨青鸞,翩然下玉京人間哪分主與賓,貧道斗膽邀天公,要與人間借取萬年春。
朱斂身邊,還站著沛湘,她不著急返回狐國,會跟高君一起返回蓮藕福地。
沛湘因為暫時還不知道那“呂喦”的身份,只覺得這位敢將自己與白也放在一起的崖刻者,既然在山中如此公然與世人“言語”,要么是大放厥詞,是個沽名釣譽的道學家,要么就是有的放矢,是那種深不可測的得道高人。可要說是后者,眼前這篇崖刻文字,卻無半點道氣盎然的氣象,一般情況,大修士親自崖刻榜書,多多少少都會沾點字面意思上的仙氣,但是這篇好似青詞的道詩,正文連同序文,都沒有蘊藉靈氣,這點眼力,作為元嬰修士的沛湘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