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七品芝麻官,膽子不小,竟敢去黃湖山垂釣,就被陳靈均逮了個正著。黃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場,當然是一處風水寶地,魚龍隱處,煙霧深鎖,云水渺渺,當真是一個垂釣的好地方,只是平時外人誰敢來這邊釣魚。
陳平安嗯了一聲,“認識,先前一起在屏南縣釣過魚,傅縣令還送了幾條魚給我,是個很好說話的,身上沒什么官氣。”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平調出京城捷報處,怎就得了這么個一縣主官的實缺,況且屏南縣還是位于處州的上縣,顯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難怪在清水衙門當差慣了的傅瑚會一頭霧水。陳平安卻很清楚,肯定是在與林正誠同衙為官的時候,雙方相處不錯,林正誠在外調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而陳平安之所以專門去河邊“堵”傅瑚,也有幾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陳靈均說道“傅縣令說話文縐縐的,我接不住招,經常搭不上話。”
先前陳靈均陪著這個從京城來的年輕官員,隨便聊了幾句,半點不投緣,雞同鴨講。傅瑚說那啥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馬,必然是氣概凌霄,動容清麗。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來是才疏學淺,量窄膽薄。可惜當時大風兄弟不在場,不然陳靈均非要讓鄭大風出馬,殺一殺傅瑚的學究氣。
陳平安笑道“傅瑚當個清官,綽綽有余。”
許多寒門貴子,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進入仕途為官,難在一個財字,金銀財寶堆成一座鬼門關。
世家子當官,難在一個飽漢不知餓漢饑,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無所謂民間疾苦。
走過這條陋巷,道路就寬闊了,昔年那株古槐猶在,下邊有長木作凳,還放有幾塊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納涼、冬日曬太陽,春天里,時有翠衣集結樹上,鳥雀羽毛與樹葉顏色相近,不易察覺,等到它們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樹下人才會抬頭一瞥,頑皮一點的孩子,就要取出彈弓了。顧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經常拎著一長串返回泥瓶巷,別家都是雞毛撣子、毽子,顧璨家卻是不一樣。
雖然衙署那邊張榜告示,但是今天來鐵鎖井挑水的人還是沒幾個,多是老人,見到了陳平安跟那個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謹,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顯得很沒話說,更不敢輕易搭訕,此刻井邊兩個一直沒有搬出小鎮的當地老人,就有意避讓,讓那位飛黃騰達的陳山主先挑水,陳平安笑著用小鎮方言喊了聲,讓他們先打水,反正按照家鄉習俗,不是同姓論字排輩的親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齡喊就是了,比如老人們是花甲之年,比陳平安高出一個輩分,隨便喊叔伯即可,而陳靈均就得跟著用土話喊爺爺,若是陳靈均喊爺爺,青衣小童就得喊對方一聲“太太”了,而小鎮這邊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爺爺、太奶奶的意思。
在陳平安挑水離去后,兩個老人竊竊私語。
“這個陳平安得有四十歲了吧”
“有了,看著像是才三十來歲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邊碰著陳德泉,說按照他們的陳氏族譜一路排下來,陳平安要低他三個輩份呢,見著他都要喊聲太太的。”
另外那個老人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話罵了句丟鼓貨色。
遠處陳靈均聽著,覺得好笑。這邊的小鎮土話,陳靈均不但聽得懂,說得還跟當地人沒啥兩樣,丟鼓一說,意思與丟臉差不多。
小鎮土話最大的特點,是詞匯幾乎都是平聲調,少有升降。雖說外邊像那黃庭國,也經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鎮這般的土人鄉音,確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