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賒刀人就是忙碌。”
“人忙心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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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禺州境內,荊溪之畔,有座香火只能算是一般的古寺,雖是千年古剎,卻因為屬于佛門最講究清規戒律的律宗一脈,即便是初一十五,香客還是算不得多。
這還是近些年來,大驪朝廷開始在各地敕建寺廟、推廣佛法,想必在這之前,寺廟真是香火一線如墜的慘淡境況了。
可若是在中土神洲,或是佛法昌盛的流霞洲,以這座寺廟被譽為寶瓶洲律宗第一山的佛門崇高地位,香火鼎盛,可想而知。
記得年少時,與姚師傅一起進山尋找合適的瓷土,老人曾經自言自語一句,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
一位兩鬢霜白的年邁書生,貌似古稀之年,相貌清癯,在此借住多日,經常與大和尚請教律宗學問,尤其是那部《四分律》。
據說這座寺廟的開山祖師,曾經擔任過中土神洲某座著名大寺的上座,還參加過一位三藏法師的譯場。
先前陳平安收斂心神歸位,這位“居士”不愿在寺內顯露,便立即施展了遁地法,尋了處山野洞窟“蟬蛻”為一紙符箓,等到陳平安重新散開心神,再悄然返回寺廟,過山門,入客房,點燈抄經。
今天午時,烏云密布,天將大雨,一時間白晝晦暗如夜。
頭別木簪的儒衫文士,坐在廊道中的一張蒲團上,手持一串念珠,輕輕捻動珠子。
來這座古寺數月之久,文士身邊并無書童、仆役跟隨,只帶了些許行禮,衣笥、書篋而已,一切從簡。
寺內藏書頗豐,惜半殘蝕,多蟲蛀。大雄寶殿前邊有小池,池中金鯉、鯽數十尾,魚鱗燦燦。按照山志記載,歷史上,曾有仙君異人豢數條小龍于池,皆尺余長,蛇首四爪,有附近香客自年幼到古稀,甲子光陰,每次來寺廟燒香,都會看幾眼水池,不見它們有任何茁壯老死的跡象,傳聞曾有外鄉蟊賊數次聞風而動,夜中潛入寺廟,捕捉小龍裝入水瓶內,攜帶離去,皆半途逃逸,自行返回寺廟池內,水瓶封禁儼然。只可惜一場暴雨過后,小龍皆隨云升空,就此銷聲匿跡,如今水中金鯉、金鯽,據說都是受龍氣浸染之緣故,才由最初的青黑轉為金色,它們久聽梵音,晨鐘暮鼓,在此聞道修行,求轉人身。
儒衫文士是個大香客,寺內僧人,之前見其談吐不俗,京城口音純正,懷疑此人狀貌達官顯貴,經常主動攀談,旁敲側擊,后來文士百般解釋自己并非出身官宦家族,久而久之,僧人們恭敬之色漸淡,倨傲轉濃。有一沙彌則篤定此人是大商巨賈,常問諸多外鄉州郡事,經常主動邀請文士一起登山賞景,緣于山巔又一處崖畔,常起白云,云勢極寬,凝如玉脂,如雪芝之海,唯山立不移。小沙彌只需叩窗而言“云起”二字,文士便會換上草鞋,手持兩支掘后山竹根制游山之杖,借與小沙彌一支,材質輕潔,一同登山,云霧繚繞滿山,登山時渾然不知是山起入云,抑或是云下接山。
寺側有泉凈且冽,山僧以青竹長筒引入灶房,煮茶甘甜。那年老文士在此長住,每日都會抄經,隨身帶有一方古硯,文士經常親自持硯去往青筒,硯池汲泉而歸,用以研墨。后山有御碑亭,為前朝皇帝為太后修福所立,亭外道旁猶有十數石碑,多是當地官員祈雨而起,碑文皆言此寺求雨靈驗,與朝廷奏請寺田幾畝云云。
禺州境內,百里不同天,自古午時便有晴天響雷的異象,而且沛然水氣遇高山而阻,若兩兵相接,沙場對壘,故而山中古寺多暴雨,聲勢驚人,若旱蛟赴壑,急急匆匆,往往短則盞茶功夫,長則一炊,即可復見天日。土人皆言有隱龍行雨至人間,拖尾過此山也。
歷史上,這座古寺曾多次遭受兵災和雷擊,一次次毀棄和重建,所幸寺內功德碑上都記得清楚。
曾有巡夜僧人親眼目睹古怪一幕,電火交織一團,自窗戶而入,亮晃晃竄上屋檐。天火灼燒屋內神像的金粉佛面,熄火之后,佛像面如淚痕,而大殿棟梁、窗戶皆無損,還有一尊騎著獅子的佛象也破裂了,所涂金粉也都熔化如水,其余顏色如故。
等到現任住持和尚,在此駐錫,開始在升座講法,很快在那之后,每逢夜間雷電,一處塔頂,便會金色綻放,若流星四散。
但是別處再無古怪異象,寺廟一時間香火大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愿意繞過諸多道觀、寺廟來此敬香。
不曾想這位和尚竟然為僧人和香客,一一詳細解釋起了他親自繪制圖紙修繕營造的屋脊鴟尾,為何能夠防止雷擊和天火,那寺廟內的塔尖為何要鍍上一層金銀,以及那根直達地底的塔心圓柱,材質是什么,為何會在古書上被稱為雷公柱,建造地底下那座“龍窟”的用意是什么……總之按照老和尚的說法,就是其實沒有那么玄乎,與鬼怪作祟、祥瑞皆無關系,
在那之后,寺廟內外,不管是聽得一知半解,還是完全聽明白了,都覺得再有雷擊天火,好像都無甚意思了。
古古與怪怪,道破就見怪不怪,神神和奇奇,看穿便不值錢了。
只是老和尚如此作為,直接導致原本好起來的香火,再次冷落下去。
為此廟內僧人不是沒有怨言,只是老和尚是大驪朝廷欽定的住持,請神容易送神難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