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當時,這就叫有心無力。如陳平安自己所說,看得太清楚每一個姚師傅的細節,也就看得清自己的每一個錯誤,錯越多,心越急,越著急越犯錯。”
同樣一個村莊,一樣沒錢的兩個窮光蛋,一個是斗大字不識一個的窮酸漢,跟一個讀過幾本書的酸秀才,兩者對痛苦的感知,深淺,寬窄,長短,都是不一樣的。
在于見解。
知道很多個為什么,卻都無法解決問題,可能恰好才是痛苦的根源。
這其實也是許多讀書人的癥結所在。
心中知道的是一條道路,腳下行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既是知行不一,追本溯源,其實就是身心不一,身在此處,心在彼處。
故而越是心思細膩者,越有撕心裂肺之痛苦。
說錯的話,做錯的事,后悔的感覺,在身旁那條可望不可即的道路上,迤邐綿延成一線,教人不堪回首,不敢轉頭看。
陸沉微笑道:“當年我推著車子,找下家,好接手這么個天底下最燙手山芋的小姑娘。其實陳平安是可以不用開門的,假裝沒聽見就是了。只是他聽到了敲門聲,辨認出貧道的嗓音,確定了身份,是那個在路邊擺攤算命的道士,還是開門了。”
“那會兒陳平安說了個‘但是’,然后就沒有下文了。沒讀過書,肚子里墨水少,腦子里想法多,很多心里話說不出口,說出口了,可能也會詞不達意,不如不說。”
曹溶開口笑道:“人生第一難事,說話而已。”
“于是我就接著往下說了一句,‘但是’手腳始終跟不上想法。”
當時聽到陸沉的這句話,總給人一種暮氣沉沉感覺的草鞋少年眼睛一亮。
而曹溶眼中所見,或者說當年這一刻在師尊眼中的貧窮少年,整個人的氣質驀然一變。
宛如一幅原本唯有黑白兩色的工筆白描,瞬間變成了一幅五彩絢爛的寫意畫。
說到這里,陸沉滿臉笑容,“陳平安就像遇到了一位知己。”
然后陸沉又用了一個比喻,“更像是一個心田干涸的口渴之人,遇到了一個手持水瓢的道旁路人。”
這幅光陰畫卷中,少年又先后說了兩句話。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
陸沉說道:“前邊用了‘大多’,是個籠統說法。等到我解釋了寧姚的身體狀況,他信了,于是后邊就用了‘所有’。”
“你要知道,陳平安是一個極謹慎的人,是極喜歡自我否定的人。”
“那么當他說‘所有’的時候,就一定是極其肯定、有把握的千真萬確了。”
“這就是那會兒陳平安的心性。正因為懷疑世界,反而找到了幾根救命稻草,抓住不放。”
曹溶說道,“這好像跟很多人不一樣,正因為懷疑,所以更加不信任,采取否定。”
“否定自我,肯定他人。就像朝自己臉上甩耳光。”
陸沉點頭笑道:“天底下有幾個人,喜歡扇自己耳光,吃飽了撐著自討苦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