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系,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里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后,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只,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著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沒來由感嘆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云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桿,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么”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里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愿意做,背樹燒炭養蠶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么沖,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么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里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墻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受累。”
聽到這里,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里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后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眾。先生最后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后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桿的手繞到身后,輕輕敲打后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