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勖并沒有說謊,他除了練劍一事,其余萬事不講究。
家族擔心他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煉劍總歸是需要神仙錢的,所以隔三岔五就寄錢到倒懸山春幡齋那邊,但是柳勖從不去取錢,后來就直接寄到孫巨源府上,結果柳勖還是假裝不知,孫巨源便跟他打招呼,說你家在府上存了錢,柳勖也說用不著,繼續存著就是了。
直到最后,柳勖都離開劍氣長城了,在春幡齋和孫巨源私宅兩處,柳勖也沒取走一顆神仙錢。
之所以那間酒鋪一開張就過去捧場,柳勖初衷是希望在那邊喝出點家鄉酒水的滋味,至于結果如何,一言難盡。
一個賭局十個人,八個托兒,還有一個是坐莊的陳平安,只剩余一個還埋怨自己運氣不好,下次肯定能賺大錢。
今天酒桌既然開喝了,女子遠游境宗師,樊鈺就倒滿了一大碗酒,主動給陳山主敬酒,她一飲而盡。
原來當年在寶瓶洲大瀆戰場破境,她被鄭錢救過一次。準確說來,樊鈺是被鄭錢扯住肩頭,直接摔出那個殺機四伏的包圍圈。
樊鈺是后來才知道那個綽號“鄭清明”的武道前輩,竟是陳山主的開山大弟子,真名裴錢。
當了先生師父,陳平安如今最喜歡聽別人說這個。
酒足飯飽,劉武定說話最少,反而喝酒最多,老劍修喝了個結結實實的酩酊大醉,走路踉蹌還不要人扶。
袁宣心知肚明,這是因為劉爺爺這輩子練劍,卻從未去過劍氣長城的緣故。
故而今天桌上一碗碗酒,老人喝來喝去,都是在喝從心頭涌上酒碗的愧疚。
喝得滿臉漲紅,不只是酒力不勝,更是面對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同為外鄉人的末代隱官,老人心虛,臉紅。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難為與為難,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說要與陳隱官敬酒一個,陳平安笑著說不用,反而自稱晚輩,主動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后,老人自顧自喝酒,就愈發沉默了。
柳勖抬起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的陳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劉幾句,二掌柜你最擅長這個,看看能不能幫著他解開心結。
當年在那座小酒鋪,二掌柜那是張嘴就來,吹牛皮從不打草稿的,街邊一眾蹲著喝酒的,都喜歡不花錢聽二掌柜說書。
陳平安搖搖頭,何必在老劍修的傷口上撒鹽。
再說了,沒去過劍氣長城就是沒有去過,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么理由和難處。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說給陳山主、或是干脆直呼名諱喊陳平安什么的,都無妨,敬個酒,我是山上的晚輩,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還要回敬前輩一碗。
可你劉武定既然用上了隱官稱呼,你又是北俱蘆洲的劍修,對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聲說道“蜃樓知道吧好幾個練氣士都跟著我一起去酒鋪那邊喝過酒的,明明不是劍修門派,都不是宗字頭,卻在劍氣長城那邊死了很多的嫡傳弟子。劉定武就曾是蜃樓的嫡傳弟子,差點就要當上掌門,只是因為替人打抱不平,與海市問劍一場,傷了那邊不少劍修,被逐出師門了,否則當年他躋身金丹,若無意外,很快就會過倒懸山去劍氣長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著前邊那個背影黯然的老人,繼續說道“劉武定覺得自己已經與袁氏報完恩了,前不久剛剛辭去了三郎廟供奉,打算獨自走一趟蠻荒天下了,只是袁宣還不知道此事,劉武定就沒打算跟他說這個。劉武定至今還不清楚一事,當年正是他那個掌門師父故意為之,讓海市那邊配合演一場戲,就是希望他這棵好苗子,能夠留在北俱蘆洲,好好練劍,有朝一日,練出個上五境,至于是不是蜃樓派譜牒修士,不重要。因為劉武定的師父很清楚,以這個弟子的性格脾氣,金丹境劍修,又頂著一個蜃樓派下任掌門的身份,到了劍氣長城,就注定不用活著返鄉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雙手搓著臉,點點頭,走到老人身邊,以心聲說道“劉前輩,有兩個北俱蘆洲的練氣士,一個是那座孤懸海外心膽島海市派的劍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劍修,一個是蜃樓派的掌門親傳弟子,叫高節,是登仙峰的峰主,他們經常結伴去鋪子那邊喝酒,我當時就很奇怪,兩個明明有世仇的門派弟子,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塊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聽他們閑聊,玉合說當年的事,是他有錯在先,對不住那個高節的師伯,連累他被師門驅逐。另外一個就開始破口大罵,說劉師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們掌門了,我們北俱蘆洲就會多出一位玉璞境劍修,皚皚洲又要矮我們一頭,你玉合屁本事沒有,就只有一張碎嘴,喝不死你今天這頓酒,誰王八蛋誰結賬,二掌柜再拿兩壺好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