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嘆了口氣,這種話頭,不好接。
少年問道“你是修道之人嗎”
陳平安說道“可以這么說。”
少年疑惑道“來這里做什么”
陳平安笑道“故事重提,來這邊算一筆舊賬。”
少年還想再問下去,老人咳嗽幾聲,少年連忙輕輕拍打爺爺的后背。
陳平安笑問道“喜歡看戲或是聽說書嗎”
衣衫潔凈的少年點點頭,“都喜歡,就是不經常。”
“旁人故事,戲如人生,所有悲歡離合,都是紙面文章,你不用太當真,看過就算了。”
陳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額頭遙遙一點,后者如開天眼,身臨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畫卷。
一個出身江湖門派執牛耳者的女俠秋筠,離開師門,仗劍游歷江湖數年,這天夜幕途徑一座破敗祠廟,她親身經歷了太多的神怪軼事,在此借宿,并不以為意,進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廟,見那香案之上擱放著一份老舊盟約,女子誓言彩色煥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內容,卻是枯敗色澤,這讓秋筠頓時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見不得負心漢,記住了祠廟立誓雙方的姓氏籍貫,轉身離開此地,先找到那嘔血而亡的可憐女子停靈處,秋筠立馬靈柩旁,承諾會幫其手刃男子,將那薄情寡義的負心漢頭顱帶來此地,祭奠她在天之靈。此后秋筠一路策馬狂奔,晝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處張燈結彩的高門大宅,原來那男人金榜題名,剛剛迎娶了當朝大學士的嫡女,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女俠秋筠提劍躍馬,連過府邸數門,一路沖撞向前,來到一國功勛顯貴滿屋而坐的喧鬧拜堂處,她再一個嫻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劍砍下腦袋,再以劍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紅蓋頭,用以覆蓋住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秋筠翻身下馬,隨便將其包裹,夾在腋下,重新上馬,疾馳而出,她重返停靈處,揭開紅蓋頭,將那顆早已鮮血干涸的腦袋摔在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腦袋在地上一陣翻滾,等到秋筠認清那張男子的面孔,她如遭雷擊,她一掌拍開棺材板,低頭望去,里邊躺著的女子尸體,竟然就是先前京城驚鴻一瞥的拜堂女子,頭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卻發現自己跪在堂前,透過紅蓋頭的縫隙,眼角余光就是終于拜堂成親、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儀男子,父親是當朝大學士,替她榜下捉婿,他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說自己家鄉那邊,有個癡怨女子,對他糾纏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橫行霸道,一直想要讓他入贅,如何是好她信了,勸慰說這種瘋娘們,上梁不正下梁歪,毫無家教可言,馬郎你根本不用理會她身后那邊傳來一陣吵雜驚呼聲響,她趕緊轉頭,掀起紅蓋頭,只見一馬當先,勢不可擋,有一位古貌豪俠策馬直奔此地,馬上那戟髯拳發的豪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語,砍下她身邊夫君的頭顱,豪俠撥轉馬頭,一人一騎,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高聲言語一句,已殺負心賊。
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府,憑借軍功剛剛封公的馬璧,作為一國最年輕的外姓公爺,馬璧在演武場練完刀法,脫了身上甲胄,隨手丟給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學宗師,說是內廷供奉,實則就是朝廷的鷹犬罷了,馬璧走向自己住處,一路上都是遇見他便跪地不起的奴仆婢女,行至小橋流水,馬璧見那兄長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橋上,背對著自己,手捧著一只裝滿餌料的瓷罐,拋灑向水池內,攢簇在一起的肥碩錦鯉們翻涌四起,馬璧走上石橋,朗聲笑著喊了聲兄長,馬璧打算告訴這位從小就弱不禁風的可憐兄長,自己很快就可以幫他賺取一個官身了,就在那鴻臚寺當差,身份清貴,陛下已經答應此事了。馬璧一瞬間頭皮發麻,戎馬生涯殺人如麻的一國公爺,停下腳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見兄長緩緩轉頭,七竅流血的滲人模樣,嘴唇微動,似有蛆蟲翻動如橋下游魚,行尸走肉一般的兄長,與馬璧招手道“你也來了啊。”
馬璧倉皇后退,一退再退,只見一座白玉拱橋,原來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長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尸體堆中,只有一顆腦袋和半截身軀,就那么緩緩“游走”向馬璧,一邊開口說著含糊不清的言語,一邊嘴中有蛆蟲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條白嫩胳膊從背后環住馬璧的脖子,是一個很熟悉卻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該就寢了。”
一處炊煙裊裊的鄉野村落,兄弟二人關系和睦,各有家室,一個當跑山,一個捕魚為生,都算豐衣足食,他們的孩子們都到了開蒙的年紀。天邊浮著火燒云,就像熊熊燃燒的錦緞,偶爾去縣城廟會趕集,他們的妻子,持家有道,偶爾在布店掌柜嫌棄的眼神中,她們壯起膽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絲滑的綢緞,只是她們總是嘴上嫌貴,便不買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約一起喝酒,看著孩子們的嬉戲打鬧,兩位婦人在廚房那邊忙碌,馬川和馬璧各自聊著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陣越來越急促的馬蹄聲響,踩碎了鄉野的靜謐,霎時間,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從側面直接釘入馬川的臉頰,當場貫穿精壯漢子的一張嘴巴,馬璧瞪大眼睛,只見有幾騎甲胄異常華美的年輕人,幾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長槍的魁梧漢子,綴在隊伍最后方,冷冷看著手無寸鐵的馬璧。
喝彩聲此起彼伏,那個挽弓射箭之人卻是笑罵了一句,從箭囊再次捻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滿月,砰一聲,又是一枝勢大力沉的箭矢,瞬間穿透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將身體強壯的鄉野青壯漢子往后一拽,后仰倒地,一灘血泊緩緩散開。那位貴公子手上的長弓嗡嗡作響,瞧見那莊稼漢子的死相,自顧自點頭,似乎比較滿意。
坐在板凳上的馬璧,呆呆看著馬背上那張熟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著年輕幾歲的兄長馬川嗎兄長為何要殺自己
又有一騎疾馳而至,身后跟著數騎精銳扈從,他瞥了眼從灶房那邊跑出的兩位婦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殺了吧。”
這位五短身材卻披掛甲胄如一國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鐵槍,指向檐下那個漢子,“這個歸我,其余的,你們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