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歷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后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尸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辟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里,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卻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里是自豪的。”
老秀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在院中踱步,時不時伸展手臂,扭動脖子,就像那上了年紀、致仕還鄉的老人,慢慢走著,臨時起意,“反正急也急不來,不妨手談一局。有無高手幫忙討個好彩頭嘛。哈,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孩兒輩破賊矣。豈不美哉。”
可惜沒有人答應陪老秀才下一盤棋,謝狗見有些冷場,她最受不得這種談天把天給談空了的尷尬場景,便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
老秀才想了想,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貂帽少女,估計是個喜歡說“讓我悔一步”的臭棋簍子,還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下棋最費精神,就不空耗心力了。”
老秀才捻須沉吟許久,沒來由說道“道祖五千言,其中有說損有余而補不足,天道也。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唯有道者,能有余以奉天下。”
劉羨陽點頭道“這就是如今山上仙家供奉一說的依據。”
天生地養,是為供給。登山修道,當需奉還。這種欠債還錢,就是天經地義。
老秀才感傷道“人間有余者太多閑余,不足者毫無立錐之地,最少數量的人,擁有了最多的物,就是一種頭重腳輕,如人得病,昏昏沉沉。大道運轉卻不會停息,所以就要變天,就會有諸多預兆,異象橫生,山下世族門閥的田地,山川靈氣的歸屬,世俗的金銀財寶,山上的神仙錢,等等,都要全部打散,重新布置一番。于是就有了三教祖師的散道,試圖平和天地,調和陰陽。萬事開頭難,他們想要給一本寫了萬年的舊書,收個尾,再為人間新篇,開一個好頭,寫個還算漂亮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