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間,陳平安身邊出現了無數個白衣曹慈。
一襲青衫好像給自己畫地為牢,只是站在一個無形的大圓內,輾轉騰挪,周邊大雪紛飛。
碧海青天之間,即便是飛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觀,也已經看不清兩位武夫的面容,只能聽見水天之間響起一陣陣古怪的地籟,既有類似廟宇的鐘鼓長鳴,道觀清脆悠揚的玉磬,還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動法螺的宏亮,或是宮廷數百坐部伎的奏樂,足可驚魂動魄,搖曳心神。
混淆的兩股拳意讓此方天地間變得光線扭曲,霧里看花,依稀可見拳招軌跡如縱橫交錯的樹枝,撞擊在一起再炸開的拳罡,恰似一團團在宣紙點染暈開來的寫意花卉。
飛升境修士能夠趕過來湊一湊熱鬧。
仙人境未必能夠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見不了他們的面。
止境武夫氣盛、歸真和神到三層的殺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數,總歸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躋身了十一境,別有一座大天地。
暫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們腳下碧波如被切割出來的兩座高臺,跟隨兩位武夫緩緩移動,如瀑傾瀉的激蕩拳意跟隨兩道身影,在雙方之間拉扯出一道深可見底的海中溝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間武道的潮頭”,他們再度遙遙對峙。
水波高躍,轟然落回海中,兩座武道高山之間,現出了一條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長橋。
陳平安上半身已經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條系在腰間,袒胸露背,精瘦修長的身材。
他并非那種肌肉虬結的武夫體魄,擁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蘊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陽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夠萬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邊,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無太多的損毀,至少不必像對方那樣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經不再留手,雙方只是心臟跳動的聲響,就能夠帶起一股股天地共鳴的拳意潮水。
學武道路上,一步一臺階,陳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實。
顧祐的撼山拳譜,竹樓的崔誠,劍氣長城的白嬤嬤,北俱蘆洲獅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陳平安伸手抹掉一條胳膊上邊的血跡,肌肉開裂無數,有那曹慈拳意殘留,陳平安手心如鐵,磨過無數玻璃渣子似的。
記得李二曾經說過,如果說人身天地之內的千余氣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氣血和靈氣的行氣路線,就是溪澗江河大瀆的水脈。那么六百三十九塊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獨厚的大岳和連綿龍脈,需要開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就是開辟出來的那條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運轉真氣,就是讓這條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內的一炷香火裊裊,接引天地。
總是離鄉,游歷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齡,陳平安的人生,卻總是置身于各種各樣的戰場,何止是身經百戰。
曹慈扯了扯嘴角,牽動臉頰紅腫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卻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種激昂的求勝意味,起了強烈的勝負心。
好像在告訴對方一個任你是現任武道之主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今天的曹慈依舊不會輸給陳平安。
未來亦是如此。
光腳的陳平安,緩緩后撤出一段距離,開始前沖,身形高高躍起,一如年少時的那雙老舊草鞋,跨越了家鄉溪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