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居中放下手中書籍,抬起頭,朝這個人生比較起起落落的昔年野修,伸出一只手掌,笑道:“坐。”
魂不守舍的柴伯符,聽命行事,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等到屁股挨著了椅面,就立即又抬起再緩緩落。
好像面對這位“學究天人,大智若妖,行事外道,風采如神”的魔道巨擘,自己做什么都是錯,不做什么也是個錯。
柴伯符汗如雨下,只是坐在椅子上,就成了落湯雞。
以至于這位道號龍伯的家伙,甚至沒有發現屋內還坐著個韓俏色。
鄭居中說道:“柴伯符,不用覺得此刻手足無措,進退失據就是失態。沒點敬畏之心,當野修死得快。”
柴伯符神色木然,只是點頭。
鄭居中笑問道:“這些年在白帝城修行,辛不辛苦?”
這么個瞬間,柴伯符委屈得差點淚如雨下,能不苦嗎?仿佛一顆苦膽碎了一次又一次,苦不堪言,只好木然。
只是明知道喊冤叫苦沒啥卵用,這位曾經在一洲山河也算叱咤風云的老元嬰,就只能是咬牙忍住了而已。
不過柴伯符當下只是點點頭,依舊沒敢言語一個字。
說實話,坐在這里,柴伯符覺得自己哪怕說句話,都是對鄭先生的冒犯。
鄭居中說道:“韓俏色,柳道醇,傅噤他們幾個,可能都會覺得顧璨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至于你,不太被瞧得起。”
柴伯符還是只能點頭。這種事情,沒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比起顧璨那個小魔頭,確實沒法比。那個小兔崽子,心眼實在太多,關鍵是學東西太快。
鄭居中倒了一杯茶水,在桌上輕輕一推,就滑到了柴伯符身前桌子邊緣,笑道:“想人的時候喝酒,想事的時候喝茶。”
柴伯符受寵若驚,立即身體前傾,雙手拿起茶杯,戰戰兢兢,低頭抿了一口。
鄭居中說道:“佛家說此方天地是婆娑世界。一個人吃苦不怕,就怕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吃苦。就像山下市井,掙不著錢,不能只怨世態炎涼,旁人狗眼看人低。山下俗子茫然,苦樂不過甲子,我輩在山修道之人,無此道心,難證大道,不可得長生不朽。”
“當然,人力有窮盡時,就會發現有些錢,是真掙不著的,有些事,是真做不成的。不過只有到了這一刻,你才有資格說一句,命中注定,天數使然。我這么講,聽得懂嗎?”
娓娓道來。
這個字“懷仙”的天下第一魔道修士,就像個脾氣極好的學塾夫子,在與一個值得授業解惑的學生傳道。
柴伯符點點頭,又搖搖頭,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誠心誠意道:“晚輩不知道自己懂的,是不是城主希望我懂的。”
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鄭居中這般神人,說話,做事,修行,豈會簡單?不管言語如何返璞歸真,柴伯符始終堅信,城主絕不至于說些自己都聽懂的話。
在白帝城這些年的修行歲月里,柴伯符真真切切明白了一個道理。
運氣好的人,很容易學-運氣好的人,好像怎么學都是對的。笨人就很難學聰明人了。
鄭居中朝那柴伯符眉心處,遙遙雙指一戳,柴伯符好像癡兒開竅,瞬間就重返元嬰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屋內一旁韓俏色眼中,她所見畫面,是顧璨敲開門,站在門外,側身讓出道路,然后師兄讓顧璨與柴伯符一起進屋子,再詢問了些柴伯符一些修行上的關隘癥結,為其一一解答。所以韓俏色有些意外,不知道為何師兄愿意與這個廢物如此廢話,不對,柴伯符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可師兄卻從不說廢話。難道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實是借機指點弟子顧璨道法?
顧璨當時推開門后,屋內只有師父鄭居中正在獨自打譜,并無師姑韓俏色,在自己關上門的時候,見到了柴伯符剛跨過門檻,就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不知為何便開始伏地不起,痛哭流涕。
而真正的那個鄭居中,站在窗口那邊,就任由那個落座“鄭居中”,在為柴伯符傳道授業。事實上,柴伯符與“鄭居中”如此這般的對話,已經多達十數次,只是鄭居中,都不太滿意某個結果,未能達到心中預期,就摘走了柴伯符的那些記憶。璞玉需要反復琢磨,才成美玉。
渡船窗外明月皎皎。
那位真正的鄭居中,雙手負后,手持一卷書。
在那些師弟師妹當中,鄭居中已經沒有太多栽培的興致。對于傅噤在內的白帝城修士而言,城主鄭居中是不太露面的,極少與誰稍稍用心傳道。可事實上,哪怕只是個白帝城資質最差的譜牒修士,鄭居中閑來無事,都會親手一一琢磨雕刻,大多又會被鄭居中一一抹平,或者覺得滿意了,才留下幾條修士自己不知不覺的心路脈絡,既會幫忙鋪路搭橋,看似羊腸小道實則有望漸次登高,也會將某些看似陽關大道實則斷頭路,早早打斷,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鄭居中一直覺得修道之人的登山之路,不只在腳下,更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