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大驪朝廷負責編撰一洲山河“家譜品第”之人,正是大驪陪都禮部尚書,一個垂垂老矣的讀書人,柳清風。
傳聞這項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舉措,得到了文廟圣賢的贊許,極有可能在整個浩然天下推廣開來,不再按照一洲各國的自行其是,一國君主和禮部衙門,就可以在各自國境內隨意抬升、貶謫山水神位。
最關鍵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業,會是考評極為關鍵的條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轄境廣袤,山頭多寡。
簡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
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靈無法在功勞簿上躺著享福。
姜尚真說道:“可惜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合上冊子,“這個柳先生在走出書齋之后,一輩子都在當官,殫精竭慮,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與你先生說的那件事?如今還是說不得?”
崔東山搖搖頭,“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說,如今是沒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點小酒,聽聽看。”
崔東山點點頭,“你與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認識的,我先生當時境界不高,在一個四面皆敵的江湖里,你覺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極小心極穩妥。”
小心是原因,穩妥是結果。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第一次離開家鄉,就是這樣了。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初次走遠門,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謹慎,那么其他人呢?江湖經驗更豐富的人,讀過很多書的人呢?”
“所以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在某件事上,先生會跟鄭居中有點像。”
姜尚真恍然道:“聰明人,哪怕對待善惡,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脈絡,唯獨瞧不起有腦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無法理解。”
崔東山搖搖頭,“就是瞧不起,沒什么不好承認的。只不過先生的為人處世,依舊會心懷善意,越是純粹的弱者,越愿意給予純粹的善意,可這期間,就像有另外一個先生,在旁觀,在冷眼看著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這要是擱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嚴,可一樣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陳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會與人多說多做什么。可長久以往,是有問題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曾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舉個例子,先生會在內心深處,天然排斥那些演義小說上的行俠仗義,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俠義心腸的舉動,因為他會覺得遠遠不夠,會留下很多的隱患,甚至是一個結局更糟糕的爛攤子。小寶瓶和裴錢她們,會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來,翻過就算,只會覺得……”
姜尚真接話道:“一座屋子,八面漏風,天寒地凍。”
崔東山喝了口酒,轉頭望向鋪子外邊的灰蒙蒙雨幕,喃喃道:“但是,誰告訴我們,大俠做了一樁好事,必須得做到底,非要長久照拂那些脫困的弱者?有這樣的道理嗎?沒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會越來越猶豫,好事會越來越稀少。這個世界,是自有規律運轉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這就是世道。老秀才說過,世道世道,就是我們所走之路,好走的,難走的,好走卻是錯的,難走卻是對的,所謂幸運,就是腳下道路好走又對,所謂不幸,就是難走且錯。”
崔東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劃出四條線,從低到高,依次說道:“壞事,錯事,無錯,好事。這就是先生心目中的事情,正確的高低順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嘆道:“陳平安想錯了,無錯二字,可比單純的好事難太多了。”
崔東山點點頭,“就是這樣。”
兩兩沉默,崔東山也不喝酒,輕聲問道:“那么先生為什么會如此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