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便趴在窗臺上,壓低嗓音,與一個年輕儒生笑問道:“你們先生講學法行篇,都聽得懂嗎?”
年輕儒生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偷聽講課的老先生了,而且這位書院學子明顯也是個膽大的,趁著講課夫人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咧嘴笑道:“這有什么聽不懂的,其實法行篇的內容,文義淺顯得很,反而是碩學通儒們的那幾部注釋,說得深些,遠些。”
年輕人見那老先生滿臉的深以為然,點點頭。
然后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覺得那個文圣,著書立說,最大問題在何處?”
年輕儒生愣了愣,氣笑道:“老先生,這種問題,可就問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問,我作為書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書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前山主齊先生,更是文圣的嫡傳。那么自己作為春山書院子弟,說這個,不就等于離經叛道,欺師滅祖嗎?
老先生笑瞇瞇道:“這有什么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說六經注我,你怕什么。我可是聽說你們山長,提倡你們立身要戒驕躁戒偏頗,讀書要戒狹隘,行文要戒陳腐戒,必須獨抒己見,發前人所未發者。我看這就很善嘛,怎么到了你這邊,連自己的一點見解都不敢有了?覺得天下學問,都給文廟圣人們說完啦,咱們就只需要背書,不許咱們有點自己的看法?”
現任山長吳麟篆,自幼好學不倦,逢書即覽,治學嚴謹,曾經擔任過大驪地方數州的學正,一輩子都在跟圣賢學問打交道,雖說學正品秩不低,可其實不算正兒八經的官場人,晚年辭官后,又主講數座官立書院,據說在禁絕文圣學問期間,辛苦搜集了大量的書籍版本,并且親自刊刻校點,而早年大驪王朝的科舉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務必增添經濟、武備和術算三事。
年輕儒生猶豫了一下,得嘞,眼前這位,肯定是個科舉無果治學平平、郁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里會說這些個“大話”,不過還真就說到了年輕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覺得那位文圣,學問是極高,只是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有些不妥。”
老先生繼續問道:“那你覺得該怎么辦呢?可有想過補救之法?”
年輕儒生神色靦腆,“沒事的時候偷偷瞎想了些,當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頗了,只是咱們書院主講文圣著作的兩位夫子,喏,現在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經常自顧自走在書院里,將那文圣著作反復背誦,一個情不自禁,都會流淚呢,最是推崇文圣老爺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說八道的文章拿出來。”
那個背誦完法行篇的教書先生,瞧見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正對著窗外嘀嘀咕咕,夫子驀然一拍戒尺,輕喝一聲,“周嘉谷!”
年輕儒生瞠目結舌,不但自己給夫子抓了個正著,關鍵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義啊,竟然突然就沒影了。
周嘉谷戰戰兢兢站起身。
然后周嘉谷發現窗外,書院山長為首,來了浩浩蕩蕩一撥書院老夫子。
再然后,有個方才一縮頭屈膝就蹲在窗外墻根躲著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個老先生臉皮真是不薄,與周嘉谷笑哈哈解釋道:“這不站久了,有點累人。”
周嘉谷發現那個講課夫子滿臉漲紅,誤以為夫子是覺得被人打攪了授業,年輕人立即硬著頭皮解釋道:“范先生,這位是我的遠房大伯,今天是來書院探望我來了,大伯不太曉得書院規矩,得怪我。”
老秀才撫須點頭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就少說幾句故作驚人語的怪話,千萬別怕年輕人記不住自己。
更別動不動就給年輕人戴帽子,什么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一個小王八蛋,變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卻要永遠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未來的世道,會變好的,越來越好。
然后周嘉谷就發現那位范夫子激動萬分,跌跌撞撞跑出課堂。
最終站在檐下廊道,范夫子神色肅穆,正衣襟,與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禮。
此外春山書院山主在內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轍,都作揖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