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豪素仗劍飛升離開福地,之所以動靜那么大,惹來諸多浩然仙家的覬覦,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飛劍的本命神通,太過“招搖過市”,牽引月光落向人間。
一洲山河,上五境修士都察覺到了那份異象,因為在白晝時分,竟然降下一道無比璀璨的月華光柱。不然一般“飛升”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引發種種征兆,或是天人感應的祥瑞氣象,都不至于如此醒目,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確找出福地所在。
這也是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隱匿多年之后,會悄然離開中土神洲,趕赴劍氣長城,其實豪素真正想要去的,是蠻荒天下,占據其中一月,借機煉化那把與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飛劍,對于殺妖一事,這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名不副實的刑官,從無興趣。
心中所想,唯有報仇。
很多時候,只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教人喝一輩子的悶酒,都悶不死、敵不過那后悔二字。
陳平安喝著酒,沒來由說道:“道德內全之人,行跡不彰顯。”
陸沉會心一笑,“道不在五形或肉身,這是內篇德充符的要義之一。陳平安你可以啊,竟然偷偷仰慕貧道的學問,這有啥好藏掖的嘛。”
陳平安朝陸沉抬起酒碗,陸沉連忙抬起屁股,端碗與之輕輕磕碰一下。
之后陳平安緩緩道:“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遠游路上,也會遇到一些當時不理解的事情,比如一些寺廟內的僧人,總覺得他們常年吃齋念佛,距離佛法反而很遠。爭名奪利,花錢買通官府關系,就為了住錫大廟,多些頭銜,同一座寺廟之內的師兄弟之間,卻要老死不相往來,我曾經親眼見過,親耳聽過,就連當地的老百姓都對他們很不以為然,只是燒香還是得燒。”
“我是等到后來看到了書上這句話,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可能真正的修行人,我不是說那種譜牒仙師,就只是這些真正靠近人間的修行,跟仙家術法沒關系,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修不著力。我會想,比如我是一個凡俗夫子的話,經常去廟里燒香,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年復一年,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僧人,腳步輕緩,神色安詳,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詣,學問高低,他與你低頭合十,然后就這么擦肩而過,甚至下次再遇到了,我們都不知道曾經見過面,他圓寂了,得道了,走了,我們就只是會繼續燒香。”
“我曾經帶著小米粒,去一座廟里燒香,感覺走岔了,就跟一位僧人問路,僧人說我們是走錯了,幫忙指路過后,他就轉身走自己的路了。當時小米粒還有些抱怨,說都不曉得幫忙帶個路,我那會兒也沒說什么,只覺得如果自己是那個指路人,可能就會問一句,需不需要同行。后來再一想,可能反而是自己沒有佛法所謂的慧根了。”
陸沉沒有插話,就只是聽著陳平安的自言自語。
其實只要陳平安不刻意遮掩,就算是他的心聲言語、心相景象,陸沉比誰都聽得、看得一清二楚。
比如現在,陳平安只是喝酒,不再說話,但是陸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陰畫卷,藕花福地狀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里邊有個上了歲數的主持,老僧不太喜歡說高深佛法、只與人說平常話,有個繼承住持位置的弟子,還有個喜歡偷懶卻心地善良的小沙彌……寶瓶洲青鸞國的白云觀,有個中年觀主,喜歡讀書以至于傷了眼力,灑掃庭院的小道童,每天都在憂愁柴米油鹽。因為道觀里邊的幾棵樹,高枝經常掛斷紙鳶,就被孩童的家長們堵門罵,罵歸罵,好像也不曾真正傷了和氣……
陸沉輕聲道:“古人云校書一事猶如掃落葉,隨掃隨有。”
陳平安不知不覺已經喝完碗中酒水,看了眼陸沉,陸沉笑道:“我還有,就不用倒酒了。”
“我們可以不信佛不信道,不燒香不拜菩薩,但是我們應該相信一切能夠讓我們內心安寧的事情。”
“佛經上邊明明白白告訴世人,拜佛就是拜己,因為即心即佛,眾生皆有佛性,佛是覺人,人是未覺佛。”
“道理我懂,但是我就是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薩求一些東西,是在許愿。”
陳平安說完這些,就不再言語,甚至不再神游萬里,深呼吸一口氣,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將桌上其余兩壇酒收入袖中。
陸沉說道:“這就動身?”
其實他這會兒還真有點心慌,總覺得陳平安說完了這些心里話,說不定又要在那條無定河山市附近,做點什么。
陳平安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