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就算有這樣的修道天才,一來不會讓資質如此之好的天之驕子,被那些繁瑣的山頭事務消磨掉寶貴的修道光陰,太過得不償失了,再者大宗門里邊,就算有那下宗,一個如此年輕的玉璞境,也不直接適合當下宗的宗主。一個練氣士,在修行路上的勢如破竹,極有可能就是一大堆雞毛蒜皮里邊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
自己如何,陳平安幾乎從來沒有什么講究,甚至行走江湖,反而擔心“跌境”不多。
但是到了裴錢和曹晴朗這邊,就大不一樣了。
比如曹晴朗摘得榜眼,到了陳平安這邊,高興之余,難免有幾分腹誹,我的學生,怎么才是榜眼,不是狀元?
以至于陳平安這次造訪京城,得強忍著,才能不偷偷走一趟禮部檔案庫,翻出那位新科狀元的殿試對策文章,看看會不會是自己得意學生的卷子,只是字跡不那么館閣體,才會被那些上了歲數的讀卷官看走眼了,或是被皇帝宋和故意降了名次?
曹晴朗說道:“先生,我剛剛找過荀趣,他說先生很平易近人,不是那種假裝沒架子,而是真的沒架子。”
“荀趣不是那種喜歡諂媚誰的人,更不是故意讓我轉述給先生。他愿意這么說,肯定是對先生由衷仰慕了。他還說自己以后要是當了大官,就得像先生這樣,不管與誰相處,都可以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沒讓荀序班覺得你找錯先生。”
陳平安有點體會火龍真人的心情了。
出門在外,被人當成是趴地峰的火龍真人,昔年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還是被當做張山峰的師父,兩者其實是有微妙差異的。
陳平安輕聲說道:“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想個問題,問題本身,就不談了,以后等到合適的時機,會再來與你復盤。總之落魄山這邊,我可能還會多管些事情,大大小小的,看見了,只要覺得哪里不對,就會管一管。但是以后下宗那邊,我可能就會放手比較多了,所以你待在東山身邊,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異議,甚至是爭吵,到時候他是宗主,又是你的小師兄,這件事,你在去桐葉洲之前就可以想一想。”
陳平安自顧自搖搖頭,“不是可能,是一定了。”
曹晴朗點點頭,“先生,其實不怕吵架的,只要不是作意氣之爭,就可以取長補短,查漏補缺。”
陳平安嗯了一聲,“記住,不單單是與你的小師兄,此外遇到諸多事情,喜歡、擅長講道理是一回事,但是一定要考慮他人的情緒,講究一個問因不問果,不以結果好壞,來全盤認可或是否定他人。遇到難題,解決難題,就是修行。”
說到這里,陳平安攤開雙手,輕輕一拍,然后掌心虛對,“我們稱贊一個人,有分寸感,其實就是保持一種妥當的、得體的距離,遠了,就是疏離,過近了,就容易苛求他人。所以得給所有親近之人,一點余地,甚至是犯錯的余地,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就不用太過揪著不放。心細之人,往往會不小心就會去求全責備,問題在于我們渾然不覺,但是身邊人,早已受傷頗多。”
“老話說,通達之人必有謀微之處,其實反過來說,也是個好道理,擅長謀微之人,也當有一顆通達之心。”
“再就是一定要告訴自己,誰都不是沒有半點火氣的泥塑菩薩,誰都會有自己的情緒,情緒本身,就是道理,很多時候,看似是在跟人講理,什么時候真真切切看在眼里了,卻不覺得自己是在容忍,那就是我們真的修心有成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問道:“我問你,就事論事,好不好?”
曹晴朗毫不猶豫道:“很好。”
陳平安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就事論事,一方再有道理,還是在否定對方?”
曹晴朗愣了一下,思量一番,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所以就事論事本身,當然是好事,可一旦誰占理了,粗脖子,瞪眼睛,大嗓門說話,結果會如何?顯而易見,道理本身是對的,講理一事,卻是失敗的。”
“真正的溝通和講理,是要學會先認可對方。”
“你需要自己先做到心平氣和,然后用很多個的認可,來講清楚你真正想要說清楚的那一兩個否定。”
“當然,你的一切言語,仍需誠心誠意,不能是假的。這一點,極為重要,要擱在‘心平氣和’的更前邊。”
曹晴朗仔細思量一番,點頭道:“先生在這件事上的先后順序,我聽明白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笑問道:“再想想。看看有無遺漏?”
曹晴朗開始深思。
裴錢坐在一旁的長凳上,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