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為山神,就當造福一方,以后務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巨細,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虛,反而不怕務實。
楊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著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么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什么父母官,當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著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能臣難為。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里說出口,就有點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后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謚,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后擔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為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著朝政暗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位在冥冥中身后懸有跳波河秘制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據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以后自己水府就只當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推進大半,水文脈絡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于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極容易出現‘奪河’憂患……”
說到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后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為何不早點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為大驪朝廷早有相關的明確規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于“不準”、“可以”以及“準許破例”為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謂的事后“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為清晰、精準。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里邊占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注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復,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入檔案房,專門負責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核內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干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