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主動登門與之切磋道學的時候,老人當過幾任閱卷官,哪怕與郡守大人言語,還是以官場長輩自居,言之鑿鑿,說那科舉制藝文章做得好,隨你做甚么玩意,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可如果科舉文章做得差了,缺火候欠講究了,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聽得陳平安這個清流正途出身的年輕太守,只得使勁點頭,連連附和,不然騙不來錢啊。老人便說到了傷心處,入贅府中的那個女婿,是門當戶對的,也是有才情的,偏偏不肯舉業,年輕郡守便好言安慰,只需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來年接了自家爺爺的進士香火,又有何難,末尾還斬釘截鐵一句,說“如此一來,小姐那封誥還是極為穩當的”,說得老人心花怒放,一喜之下,便給了三千兩銀子。
身為郡守隨從的小陌,在旁看著聽著,只覺得學到了很多書本外的人情世故。
這座天地畫卷里邊,有三個彩色人物,除了這位很快就被京城一紙調令返回朝廷中樞的高升老人,還有一個困頓于場屋多年的窮秀才,家境貧寒,有個在縣城里邊擺熟食案子的老丈人,最后一個,正是那個腰纏萬貫、年初跑掉一頭小豬、年尾跑回一頭大豬的茂才老爺。
等到那個老人舉家搬遷回京城,老人就變成了黑白顏色,但是等到陳平安完成了那項水利工程,轄境之內再無水澇之憂,都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卻發現那位茂才兄,和窮秀才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略作思量一番,只得微服私訪,走了趟后者家中,正看到窮酸男人與妻子在門口道別,拍胸脯保證此次鄉試,定然中舉,耐煩月余,你端然是舉人娘子了。婦人擦拭眼淚,笑言一句,但愿文福雙齊,替祖宗爭些光輝,替娘子出些窮氣,到時候也就拜天拜地了。
結果剛好陳平安這位郡守大人,治水有功,朝廷下令破格擔任一州學政,擔任本次的會試主考官,從落試卷中抽調出那位窮秀才的科場文章,將其名字圈畫,算是擢升為舉人了。從這一刻起,搖身一變成為舉人老爺的讀書人,便成了黑白顏色。至于那個茂才兄,犯病了,奄奄一息之際,依舊是彩色,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潛入對方家中,發現那人手從被單里伸出,伸著兩根手指頭,死活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陳平安哭笑不得,只得推門而入,將桌上點得是兩莖燈草的油燈,挑掉一莖。眾人望去,床榻上的男人,這才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
小陌斜靠在門口那邊,無奈搖頭。
等到陳平安走出屋子,畫卷一變,與小陌似乎置身于戰場的邊緣地界,兩軍對壘,只隔著一條河,車騎、人物皆古貌,一方豎立大纛,上書仁義二字,另外一方兵馬強盛,那位君主正在與身邊軍師大笑道,敵兵甲有余,仁義不足,寡人兵甲不足,仁義有余,定然大勝。
軍師之后看對方正在兵馬渡河,就與那位仁義君主建議半渡而擊,不許,兩軍交戰,大潰而敗。
陳平安一直籠袖旁觀,兩次畫卷恢復原樣之后,這才去往大軍之中,來到那位唯一的彩色人物車旁,后者問道:“寡人錯了嗎?”
陳平安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后世史書,是如何說寡人的?”
陳平安還是一言不發。
“不說史書,市井坊間呢,稗官野史呢?”
這位君主滿懷凄愴,熱淚盈眶,重重一拍車軾,悲憤欲絕道:“總該有一句好話吧?!”
陳平安依舊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對的事,好的事,眼前事,身后事,一時事,千古事,混淆在一起,怎么分得清楚?”
“何況你又不是修道之人,在其位謀其政,總要照顧好一國子民的安危。身為沙場戰主,總要贏下眼前這場戰役。”
這位亡國-之君高呼數次“仁義”,身形竟然就此消散。
之后陳平安和小陌又見了不少光怪陸離的人與事。
兩人月夜蕩一葉扁舟,隨水飄泊不定,至一古橋內,見小樓如畫,閉立水涯畔,原來每逢清風明月,便可見女子縹緲身形,于回廊曲檻間,徘徊徙倚,纏綿悱惻,往水中丟擲金錢。
再往后,隔著千里之遙,陳平安終于又看到一位身形彩色的風雅公子,在那市井鬧市中,讓仆從跪地而坐其背,命書童吹笛,命胯下仆役作鸞鶴之飛,仆役起之稍慢,公子悵然,泣不成聲,自言吾不得天仙矣,當作水仙去見佳人。遂起身狂奔,躍入旁邊一處池塘,約莫算是投水自盡去了,只是很快就被仆人撈起一直落湯雞。
陳平安便讓小陌代勞,幫忙傳遞書信,這樣的才子佳人,即便感情誠摯是真,陳平安卻也懶得當那牽線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