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盛沒好氣道:“我信你個錘子。拿出一點誠意來!”
陳平安想了想,給了個心中所想的答案,“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這輩子也算走過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嘆了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了,比當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會錯過一樁不小的機緣。”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你繼續忙去,趕路要緊。”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站起身,笑問道:“這么些年,不太容易吧?”
“說來說去,其實也簡單,無非是……”
陳平安略作停頓,緩緩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點頭道:“好像說破天去,也就是這么個到底的道理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抱拳作別。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劍氣長城與末代隱官,原來是相互成就,兩不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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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瀆靈源公府。
拂曉時分,一撥暫時還不需要去官廳點卯當值的鶯鶯燕燕,她們湊在一處抄手游廊內閑聊,因為不屬于水府“官路”,注定不會有外人路過此地,故而她們也無需太講究禮制,她們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負責勘定大小水脈的發源地,以及護住這些水脈源頭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后者身份職責類似欽天監的地師,劃清界線,負責定期巡視所有江河湖溪的邊界線,看守各地界碑,兩處都是名副其實的清水衙門,權柄小,無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舊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剛剛進入水府沒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猶帶稚氣,性格活潑,尚未被徹底磨去棱角,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若是臨近稽查司、賞罰司之類的顯要衙署戶房,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旖旎風景的。
有個出身大篆王朝豪閥門戶的少女,忍不住問道:“依循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瀆字作小渠解,那么就只是一條小水溝啊,是怎么回事?”
一位來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點頭笑道:“文圣老爺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顯而易見,在咱們文圣老爺子看來,這‘瀆’,是要小于江河的,這就驗證了許夫子的說法。至于這個瀆怎么演變成了大瀆,我以前在就水殿檔案處當差,看了好些官書野史,好像從沒有文字記錄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問道:“怎么就是‘咱們’文圣老爺了?”
她當然知道那位恢復文廟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圣不是中土人氏嗎?
濟瀆水域,一分為二,依舊廣袤,靈源公府轄境的眾多王朝、藩屬小國,將近八十個,像那鄰近濟瀆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連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來個藩屬國,一口氣“上供”給水府將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還有一些類似官場的額外蔭補,算是走了后門,得以進入水府修行,其實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閥子弟的鍍金手段,等于白撈個大瀆水府的譜牒身份,這撥男女,不管十年之內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還是最終被遣返回鄉,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這會兒,一個坐在抄手游廊最邊緣欄桿上的少女,就在那兒鉆研一張紙馬馱水符,是手繪的金色符箓,符紙是金箔冥紙材質,繪有神將披甲騎馬的圖案,類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縮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靈和香火的路子,因為多出一道祭祀燃燒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尋常符箓修士便畫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紙錢甲馬果通玄,萬里近在眼前”的美譽。
修行不覺春將至,一寸光陰一寸金。
“這都不知道?”
曾經在舊南薰水殿檔案處任職的女官,嘿了一聲,“當年我們北俱蘆洲劍修,浩浩蕩蕩,聯袂跨海遠游,在皚皚洲登岸,要與一洲修士興師問罪,就是文圣先生好言相勸,才沒有打起來,但是我們可沒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后,皚皚洲就沒了個‘北’字,這可是文廟都認可的事情,萬年以來,浩然九洲,改名一事,僅此一次,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