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陸沉即便在這浩然天下,只能以飛升境修為行走天下。
可陸沉終究是陸沉啊。
何況之前就像那穗山周游在內的五岳山君,還有水君李鄴侯,幾乎一瞬間就能夠察覺到夢境的存在,李鄴侯就曾站在真假的夢境邊界線上,周游更是隨隨便便就扯碎了整座夢境。
難道陳平安先前拜訪水君李鄴侯,以及去中土五岳拜山頭,已經給出了一種秘不示人的禮敬之舉?
只是青同越想越覺得不可能。
不說陸掌教,只說那盧生,好歹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只說盧生在那藕花福地,本就是一位學究天人的讀書人了,盧生“誤入府邸”之后,隨便掃一眼,哪怕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視線游曳,依舊會纖毫畢現,記憶深刻,稍有不對,就會察覺到端倪。
之前與陳平安聯袂神游各地拜訪水府、山頭的種種夢境,只是將各路山水神靈強行拽入夢境,并不會額外多出一物。
但是在那“呂公祠舊址”內,陳平安除了設置出那些女鬼、修士和兩尊淫祠大仙,以及廊道中那兩排劍戟森森的祠廟甲士……最關鍵的,是他們需要自言自語,自說自話……而且每一次開口說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是每一次心聲,都需要符合他們的身份、境界甚至是心性……此外那些憑空出現的建筑,所有的景觀,都需要細微處小心雕琢,宏大處契合地理……
這意味著陳平安除了是一個擅長編撰故事的說書先生,還需要是一位精通修繕、土木的營造大家,畫師,書家,甚至需要精通女子各色衣飾……
陳平安微笑道:“你覺得你看到的池內畫面,就是當下發生之事嗎?‘就算’騙得過你?再者你以為騙過你的,真的只有水中畫卷?不如你轉頭,往汾河神祠里邊看幾眼。”
青同轉頭看了一眼祠廟那邊,頓時泛起滿臉驚恐神色,再看了身邊,已經沒有釣魚人了。
青同頹然坐地。
因為先前那張陳平安遞過來的竹椅……也是假的。
真正的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大殿廊道中,身邊就是那幾個丟擲銅錢玩耍的小道童,只是道童與銅錢,皆如同畫面定格。
讓青同覺得最可怕之事,還不是這個,而是宛如一幅畫卷開始緩緩攤開,光陰長河好似重新流轉,祠廟內月洞門那邊,“重新”響起了一陣清脆的環佩聲響,走出兩位女子,婦人依舊是挽朝云發髻,少女依舊是藕白衫系蔥綠裙,踩著一雙略舊的繡花鞋,穿竹葉對襟道袍的廟祝老嫗,一并走出月洞門,那少女依舊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某人……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陸沉站在“曾經的青同”身邊,頂替了陳平安,只見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兩條腿如同釘住,眼光晃漾不定,好不容易將心神按定,這才挪步閃過一旁,讓那三位女子過去,視線依舊跟著那兩位姿容各有千秋的婦人、少女,道士嘴上默默念叨,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然后陳平安以心聲開口道:“陸沉。”
這兩個字,祠廟外楊柳蔭中的青同,清晰入耳,如遭雷擊,臉色劇變。
因為先前青同曾有詢問等誰,當時陳平安
(本章未完,請翻頁)
就說是“陸沉”。
陸沉轉過頭,使勁“唉”了一聲,然后屁顛屁顛跑向大殿廊道那邊,快步拾級而上,笑容燦爛道:“又是耗費一大筆功德的夢境,又是祭出本命飛劍,還要消耗金身碎片的手段,更要在那些細節上耗費心神,貧道都要替隱官大人心疼本錢呢。虧得一座‘呂公祠舊址’里邊,只有不到雙手之數的‘假人’,一旦過了‘九’字,那么隱官大人營造夢境的開銷,恐怕就不是翻倍那么簡單啦,辛苦辛苦,十分辛苦!厲害厲害,委實厲害!”
陸沉一個轉身,蹲在臺階上,拿袖子抹了抹臉,“好個請君入甕,甕中捉鱉,千年王八萬年龜,呸呸呸……”
陸沉苦兮兮道:“這要是傳出去,貧道就沒臉出門混江湖了。”
陳平安笑著安慰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一而再再而三,習慣就好了。”
陸沉抬起一只手,“別!貧道不想有第二次了。”
君在甕中如夢中,君在夢中即甕中。
陳平安就像只是借了個地方,打造成一只大甕,讓陸沉主動步入其中。
城內那座荒廢已久的宅邸之內,其實沒幾樣東西,是貨真價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