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道人扯了扯嘴角,“陳平安到底是為我家公子好。”
陸沉揉了揉下巴,“這個說法,對也對,只是說得不是特別準確。”
嫩道人虛心求教道:“懇請陸掌教為我解惑。”
陸沉說道:“陳平安是泥瓶巷出身,知道吧?”
嫩道人點頭道:“當然。”
那條小巷,可是一處藏龍臥虎之地。
陳平安,大驪藩王宋睦,真龍王朱,白帝城顧璨,也是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家鄉祖宅所在。
陸沉背靠欄桿,懶洋洋道:“以前那條小巷里邊,有個被陳平安和劉羨陽昵稱為小鼻涕蟲的小兔崽子,嗯,就是我們那位白帝城鄭先生的小弟子了。”
嫩道人說道:“風水好得嚇人。”
陸沉抬起一只手,隨便指了個方向,“昔年驪珠洞天擺在臺面上的五樁最大福緣之一,是條小泥鰍,被陳平安親手從田壟間釣起來,顧璨眼饞,陳平安一貫將他當做半個親弟弟,當然不會吝嗇,就送給了顧璨,顧璨養在了家里的水缸里邊,后來遇到了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志茂,拜了師父,娘倆一同跟隨劉志茂,去了青峽島。一場分道而行,十四歲的草鞋少年,開始遠游大隋,要將齊靜春一撥學生,護送去往山崖書院,其中隊伍里有個年紀最小的,就是李槐。”
陸沉抖了抖袖子,“陳平安不想犯同樣的錯誤。”
嫩道人說道:“還望陸掌教細說個緣由。”
陸沉嘆了口氣,貧道都這么說了,還聽不明白啊,滿臉無奈,陸沉晃了晃酒壺,仍是提起酒碗仰起頭,就只有幾滴酒水入嘴,抹了抹嘴,“小泥鰍這樁機緣,是陳平安親手送給顧璨的,顧璨那會兒年紀小,何談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是怎么跟你說的,‘身懷利刃殺心自起’,對吧?在那個可以視為一處‘小蠻荒天下’的書簡湖,擁有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認主,對一個屁大孩子來說,既是一張保命符,也是一種……一把鋒芒無匹的柴刀吧,就像走入一大片油菜花田里,性情頑劣的孩子,沒了拘束,手持柴刀,眼中所見,自然都是纖細嬌柔的油菜花,由著性子,隨便劈砍,未必能夠看得見田地里隱藏的蛇蟲,以及那些油菜花的主人。”
“與此同時,那條小泥鰍為了自身大道的不斷登階,當然就得吃飽,如你桃亭要搬山煉山,蛟龍之屬,還有什么比直接吃練氣士更快的修行之路,這是小泥鰍的本性使然,又與顧璨的本心相契,主仆雙方,就像一種……小小的合道,再加上劉志茂的冷眼旁觀,自然就是一個殺心四起,一個兇性大發。”
“所以陳平安當年才會被師兄崔瀺折磨得差點,只差一點,就心境徹底崩碎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他曾經與顧璨說過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當然,李槐與顧璨的秉性,當年看著差不多倆孩子,究其根本,還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同齡人,瞧著同樣是膽小,顧璨卻是因為知道自己力氣小,李槐是只敢窩里橫,卻正因為他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并且李槐很小就知道親人的好。顧璨和李槐,就像兩種人生,一種極不美好,想要把未來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一種是貧寒之家,看似生活不易,其實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其實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幸運事,所以未來就要維持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
“所以一旦李槐被你牽引道心,變成一個讓陳平安心目中那位齊先生會感到失望的人,你會死的,一定會。”
“你自恃境界,其實一直看不起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隱官,卻不知道,其實從陳平安第一天得知你成為李槐的扈從之后,他就開始著手幫你準備了一本冊子,等到他參加文廟議事,在那鴛鴦渚,你以為是自己在抖摟威風,心中頗為自得,陳平安卻是一直在冷眼旁觀,所以今天到了婁山,才與你說幾句開誠布公的言語,免得……將來他打死了你,桃亭前輩還覺得委屈。”
陸沉哀嘆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位黃衣老者,“先前貧道蹲在路上,罵一塊石頭是絆腳石,你當貧道是吃飽了撐著隨便說說的,還有那句人吃熱飯狗吃熱屎的怪話,你這會兒嚼出余味來么?唉,桃亭前輩你想啥呢,這表情……可就誤會貧道了啊,貧道又不是說吃熱屎嚼出啥余味,貧道是說話里有話,言外有意,如貧道這般道人,說話聊天,總不好直不隆冬,多少得帶幾分玄妙意味,才與身份匹配哩。”
嫩道人臉色尷尬,只得昧著良心說道:“陸掌教是善玄言者,既風趣,又意味悠遠。”
陸沉呵呵一笑,轉頭望向涼亭外的山水景象,“如果我們將一山一水每個人,都視為一篇文章的每一個字,那么你們就錯過太多了。貧道修行這么多年以來,一直孜孜不倦追求‘無過錯’的道士,并且能夠接近無錯的,屈指可數,陳平安能算一個,當然他還是最年輕的那個,暫時也還是道法最低的那個。”
嫩道人小心翼翼問道:“陸掌教為何愿意為我提點一番?”
陸沉哀嘆一聲,“你一個飛升境大修士,不也是個字?還是那么大個字,杵在貧道眼前,貧道豈能錯過?”
人難無過錯,人生多錯過。
事錯過,錯過人,反復思量,都是過錯,過去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