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情,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陽去跟搬山猿拼命,后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后來,答應神仙姐姐要成為練氣士,這些事情,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多想什么。”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后,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衣女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她,以后一定會殺她,我想告訴她,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她,你有你的可憐之處,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感覺性情溫和的泥瓶巷少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么遠的事情,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里,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么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望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后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望嗎?”
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性伸出兩根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內,高大女子瞇眼而笑。
先前她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少年不一樣義正言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少女,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后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處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被黃河洞天被一劍戳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雞毛蒜皮的光陰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糖葫蘆吃得干干凈凈,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么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么都沒有發生嗎?
少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際遇嗎?
屋內,陳平安望著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情,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么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少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后說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貼在家門口,以后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情不妙,偷偷摸摸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她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