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那張俊美無暇的臉龐上,泛起淡淡的愁緒,苦笑道:“我離開家鄉后,也是像你們這般遠游求學,只是比你走得要遠太多了,由于心高氣傲,終于狠狠丟了次臉,最后一氣之下,拜在了老秀才門下,當時老秀才名聲不顯,學問也有被視為異端的苗頭,所以我是他的第一個弟子。”
“姓左的,齊靜春,這些人陸陸續續進入老頭子門下,入室弟子,其實不多,老秀才是個事無巨細都想要說清楚的人,傳授學問,簡簡單單一個道理,三言兩語能夠講解清楚的,他能說上一整天,實在沒有精力收取太多貼身跟隨的弟子。記名弟子,相對多一些,至于不惜自稱文圣門下走狗的那些,可就浩浩蕩蕩,如過江之鯽了,不計其數。”
“而阿良呢,又比我更早認識老秀才。一開始阿良是上門要打老秀才的,老秀才誰啊,那張嘴皮子,厲害得很,每一甲子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天底下最兇險的事情,沒有之一!有多少佛子道胎因此墮入旁門左道,淪為各自道統內的可憐異端,之前之風光,之后之凄慘,慘絕人寰。我叛出師門之前,信心滿滿地提出自己的那個見解,何嘗不是想要幫著……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事實就是也就老秀才一個人,在歷史上接連參加了兩次辯論,關鍵是還給他吵贏了兩次,算了算了,先生你暫時不需要知道這個,反正那會兒的老秀才,嘖嘖,說是天底下獨一份都不為過,那種被譽為‘一家之學,明月當空’的絕世風采,不是讀書人,是絕對無法領略的。要不然你以為老頭子不過可憐兮兮的秀才功名,能夠給人請進文廟供著?還一個勁兒往前往上挪位置?老秀才所在的那個小國,后來都快恨不得把他封為‘狀元祖宗’了,老秀才偏不要,可勁兒憋著壞呢。你以為?”
“總之老家伙一來二去,就把阿良說得迷糊了,兩個仇家反而成了最好的酒友,老秀才的地位越來越高,阿良的修為越來越高,兩人相得益彰,關系一直很好,阿良跟我、齊靜春,還有姓左的,三個人關系最好,阿良為了我們三個,沒少折騰,尤其為了齊靜春和姓左的,打得那叫一個天翻地覆、蕩氣回腸!”
說到這里,崔瀺會心笑道:“每次阿良回到我們跟前,就要開始吹噓了,什么‘給你們三個兔崽子擦屁股都這么猛,我阿良是真猛啊’,什么‘你們是不知道,我今兒去大殺四方的宗門里頭,那些個仙子一個個只恨修為不夠高,否則一定要生吞活剝了我阿良,唉,最難消受美人恩,你們年紀小,不會懂’。”
崔瀺喝了口酒,“阿良有一點很好,說話從不吹牛,不像我們讀書人。”
崔瀺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最后背對著陳平安笑道:“好了,跟你一樣,我心里也痛快多了。”
陳平安早已閉上眼睛,默默練習劍爐樁,但是顯而易見,所有話語,少年都仔細聽著,一字不漏。
崔瀺臉色平淡,“敞開了聊過,不耽誤之后我還是壞人,你還是好人。”
陳平安睜開眼,“我下去繼續練習走樁。”
崔瀺大笑道:“好嘞。”
陳平安跳下馬車后,繼續默默快步走樁。
崔瀺一點點收斂笑意,騰出手來喝完酒壺最后一口酒,破天荒有些失神,喃喃道:“陳平安,你以為你這種人,就不可怕嗎?”
馬車后邊有個嗓音響起,“我聽到了。”
崔瀺哈哈大笑,“先生好耳力,不愧是千載難逢百年難遇的習武奇才,以后一統江湖,天下無敵,指日可待!”
草鞋少年沒好氣地還給他一句話,“我謝謝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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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的路上,依然是走過山又走過水。
那輛馬車已經連車帶馬一起賣出去,崔瀺賣出了一千五百兩的高價,然后給自己添置了一個精美書箱,把原本車廂里的值錢東西都給裝了進去。
相較之前的求學遠游,陳平安可以更多的閑暇時間來練習撼山拳,以及用水磨工夫去砥礪十八停的運氣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