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作揖賠禮。</p>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p>
孫嘉樹起身后,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范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面請你登上山海龜。”</p>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么?”</p>
孫嘉樹猶豫片刻,干脆蹲下身,面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只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面皮,然后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后,我會拼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后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只會比失去的更多。”</p>
陳平安還是那么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么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p>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只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么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后,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只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p>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p>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面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范家緊隨苻家其后,其余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只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別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p>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么劉灞橋呢?”</p>
孫嘉樹肚子里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p>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p>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p>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p>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干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后,只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p>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后,一腳踏平孫氏祖宅?”</p>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p>
他轉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p>
陳平安沒有回答。</p>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么神色萎靡,終于恢復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后不管你陳平安做什么,我都不會后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p>
陳平安嘆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后乘坐范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p>
孫嘉樹點頭道:“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