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漢子緩緩道:“你不愿成為我家先生的關門弟子?你若是答應下來,我便謝你,欠你一個天大人情。”</p>
陳平安看著這個漢子,干脆坐在渡口邊沿上,摘下養劍葫蘆,只是喝酒不說話。</p>
漢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頭望向高空,輕聲道:“先生從未將我當做他的弟子,一個早年幫他撐船的仆人而已,雖然他的幾位嫡傳弟子,來此天地游歷的時候,都會主動找我,還愿意喊我一聲大師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來嫌棄我駑鈍,資質不好,連一個情字都割舍不掉,所以我在大海上找了無數年,想要循著先生的足跡,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師學藝,可是先生不愿見我,但是你今天如果愿意答應先生,先生只要心情好了,會見我的,我確定。”</p>
陳平安懶洋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現在的我,而不是成為他弟子后的我。”</p>
漢子伸手拍了拍腦袋,還是想不明白,惱火道:“我給你說得糊涂了。怎的,你們這些先生的弟子門生,為何說話都是這般稀奇古怪的,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蘆洲的謝實,說話也文縐縐,罵人的話都藏在夸人里頭,害我過了一百多年才回過味來,曉得當時他原來是在罵我不開竅,所以才會被桂夫人不喜歡。”</p>
漢子隨即唉聲嘆氣,“還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別人太聰明。”</p>
陳平安停下喝酒,笑了,“怎么不怪這個世道呢?”</p>
漢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邊。</p>
兩人剛好平視。</p>
漢子咧嘴一笑。</p>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你弟子受了這么重的傷,你不管管?好像之前還到過元嬰境,后來跌回了金丹……”</p>
漢子沒好氣道:“我是他師父,又不是他爹,五百歲的人了,還要我一把屎一把尿不成?”</p>
陳平安將養劍葫放下,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懸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然后停住,兩指之間,像是一把看不見的尺子,“我說的道理,在這一頭,你說的道理,在這一頭,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實無法反駁我的道理,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的道理,不該一下子走這么遠。”</p>
陳平安右手緩緩向左移動,在中間點了一下,然后左右又各點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這里附近,站在這兒,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許……但是當道理站定在對的位置上,又該如何衡量道理的分量輕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術家?不是陰陽術的術,而是術算的術,再加上法家,有了這兩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p>
漢子淡然道:“你別想壞我大道!”</p>
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p>
陳平安笑容燦爛。</p>
因為自己又對了。</p>
陳平安笑著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虛和無中生有,昨夜夢中,他做了一個夢,讀了一夜書,杳杳冥冥,玄之又玄。</p>
好像也察覺到自己被捉弄了,漢子有些懊惱,撓頭,倒也沒有拿陳平安撒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