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緩緩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實后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兩邊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后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癡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在書院那邊,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自然連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后還是她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的僅剩香火情,才帶離了那位書生的尸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后,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邊,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癡癡呆呆,只說是在等人。”
陳平安問道:“這里邊的對錯是非,該怎么算?”
崔東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從哪里到哪里,分別作為起始和結尾。以女鬼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秉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有那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后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
崔東山說到這里,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么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于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開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根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會這么想的人,其實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其實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后向外邊畫了一個更大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會有機會可選。”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實并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沒有關門的泥瓶巷外邊。
崔東山繼續說道:“例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后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并且在改錯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
陳平安終于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話,不吐不快。”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里繞拳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后,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