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最尋常材質,昔年中土神洲一個小國書肆版刻而成,除了初版初刻,再無其它可以稱道之處。因為書商財力平平,書肆規模不大,紙張、字體、刻印種種環節,更是都不入流。當時書籍銷量不好,先生便自掏腰包,一口氣買了近百本,而且還是讓幾位弟子去不同書鋪購買,就是怕書鋪一本都賣不出,覺得沒資格占據書鋪一席之地,便要丟到庫房里邊,從此徹底不見天日。
當年左右一行人分頭買書,忙了好幾天。左右是每次買書付錢就走人,去往下一座書鋪,所以往返極快,唯獨小齊,每次都要拖到天黑才回學塾,書卻沒買幾本,先生一問,小齊作答,先生大笑不已。原來小齊每次在書鋪只買一本,而且必然會與書鋪掌柜聊上半天的書籍內容,以至于多數書鋪掌柜,都要誤以為那本吃灰許久的書籍,難道真是明珠蒙塵了,其實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圣賢著作?竟然能夠讓這么一位天資聰穎的讀書種子那般推崇,故而事后都要將信將疑,再與相熟書商多進幾本書籍,然后小齊當天就會與當時的大師兄提醒一句,隔幾天再去他去過的書鋪,買上一本。
左右說道:“小師弟答應過碧游宮,要送一部我家先生的書籍,只是小師弟如今有事,我今夜就是為了送書而來。”
她雙手接過書籍輕輕點頭,“我就知道陳先生一定會言而有信的,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左先生幫忙送書。”
左右笑道:“不但如此,小師弟在我們先生那邊,說了水神娘娘和碧游宮的許多事情。先生聽過之后,真的很高興,所以多喝了好些酒。”
她激動萬分,顫聲道:“連文圣老爺都曉得我了?”
左右點頭道:“我家先生說水神娘娘真豪杰,有眼光,還說自己的學問,與至圣先師相比,還是要差一些的。”
昔年文圣,文字優美,卻行文嚴謹,說理透徹,且脈絡分明,哪怕是粗通文字之輩,稍解文意之人,便可以輕松看懂。
所以那個功名不過老秀才的老人,素有“三教融洽,諸子大成”的美稱。
水神娘娘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有些暈乎乎,如飲人間醇酒一萬斤。
左右說道:“只是我家先生還提醒這本書,水神娘娘你私人收藏就好,就別供奉起來了,沒必要。”
她說道:“既然是文圣老爺的教誨,那我就照做。”
左右然后取出數枚竹簡,疊放一起,一一交給她,第一枚竹簡之上,寫了六個字,左右解釋道:“此為‘神’字,卻是我家先生以六種字體寫就,禮圣造字之初始‘神’字,形聲兼會意。此后歲月變遷,篆,隸,行,草,楷。大抵意思,是希望水神娘娘,不忘職責,繼續庇護一方水土。至于這些竹簡,都曾是小師弟所有。”
埋河水神接過第一枚竹簡,只覺得小小竹簡六個字,入手之后,重達千鈞。
左右突然笑了起來,“當時先生酒喝高了,還是小師弟一定要先生再送碧游宮幾句話,事實上,我家先生,已經許久不曾提筆寫字了。小師弟當時在旁……督促先生,要先生寫得精神氣足一些,不然送不出手,白白折損了先生在水神娘娘心中的偉岸形象。”
有些事情可以說,有些事情則不能講。例如左右當時就覺得陳平安太沒規矩,當弟子沒有當弟子該有的禮數,只是左右剛念叨一句,陳平安就喊了聲先生,先生便一巴掌跟上。
同門告狀,左右挨打,習慣就好。
左右遞出第二枚竹簡,“這是先生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以后大道順遂。”
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備焉。
遞出第三枚后,左右說道:“先生說碧游宮與埋河水神,當得起這句話。”
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
左右遞出第四枚竹簡,“提筆之前,先生說自己托個大,厚顏以長輩身份叮囑晚輩幾句,希望你別介意,還說身為埋河水神,除了自家的立身持正,也要多多去感受轄境百姓的悲歡離合。如今神靈,皆從人來。”
賤禮義而貴勇力,貧則為盜,富則為賊。
左右遞出最后一枚竹簡,“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句話,這是先生與你言語,其實更是與天下讀書人言語。”
得了一本文圣老爺的書籍,又得了五枚竹簡,埋河水神娘娘恍若做夢,喃喃道:“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