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突然憂心忡忡,“我那大師姐裴錢,六境、七境破境太快,在北俱蘆洲又傻乎乎舍了兩境最強不要,若是在皚皚洲早早躋身山巔境,到時候肯定是要去一趟扶搖洲的,那邊不比死水一潭的桐葉洲,要更亂,反而讓我擔心。”
老秀才卻問道:“去過青冥天下嗎?”
明知故問,大爺我又不是飛升境,崔東山沒好氣道:“你去過啊?”
都怪那個老王八蛋陰魂不散,讓自己習慣了跟人頂針,意識到這么跟師祖聊天沒好果子吃,崔東山立即亡羊補牢,“師祖沒去過,先生也沒去過,我哪敢先去。”
老秀才沒計較崔東山的大不敬,又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先記賬本上,回頭去了皚皚洲,給裴錢借閱一番。
老秀才抬頭看了眼天幕,坐鎮此地的儒家陪祀圣賢,位列文廟最后一位,所以當年才會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打趣為“七十二”。
老秀才緩緩而行,說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們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門宮觀山門內,第一座大殿都是那靈官殿,而那位大靈官神像,委實是巍峨氣勢,當年我第一次出遠門,游歷家鄉郡城一座不大的宮觀,對此記憶深刻啊。哪怕后來有了些名氣頭銜,再看其它壯麗景象,還是不如當年那一眼帶來的震撼。”
崔東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說道:“所以師祖讓那裴錢跟在先生身邊,正是此意?讓先生仿佛始終身在觀道觀,以道觀道?有裴錢在身邊一天,就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愈發近了慎獨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師,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卻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負責鎮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與那尊靈官之首,昔年有一個典故廣為流傳。按照諸多道門典籍記載,大致是說那尊靈官證道之前,殺伐極多,被一位過路大天師按律責罰,后者事后敲響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讓他暗中跟隨大天師游歷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諾天師只要犯下一錯,就讓雙方位置更換,到最后,當然是那位大天師三百年間,言行皆無一錯。
老秀才啞然失笑,“裴錢不也向善了嗎?這就不重要了嗎?你以為不是我那關門弟子的言傳身教,裴錢會是今日之裴錢嗎?”
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樂不為?”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事功學問,好是好,但是已經足夠好了嗎?我看未必。只說三事,能夠讓那大祭酒借字給我嗎?能夠讓白先生取出搜山圖嗎?能讓世間多出一個向善遠惡的遠游境少女嗎?讀書人,總不能覺得我做得夠好了,就高枕無憂,覺得萬事心安了,世道膽敢再與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罵世人愚鈍沒良心。”
老秀才說到這里,撓撓頭,“捏脖子咳幾聲,再重重吐了一口濃痰,真他娘的……還是有點惡心的。”
是說那打砸神像一事,記得邵元王朝有個讀書人,尤其起勁。
其實老秀才說的是兩回事了,不過崔東山足夠聰明,都聽得懂。一個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個是關起門來的自家人牢騷話。
老秀才說道:“裴錢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為拳頭太重,年紀卻小,所以不用太早想著改變世道。”
“世道世道,無非就是個世人道路罷了。”
老秀才隨便伸手一指,“一條錯誤擁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徑,別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書夫子們,得告訴每一個在學塾識字讀書學禮的孩子們,不能那么走。以后等孩子們長大了,多了幾分氣力,說不得還要去那條路上擋一擋,與旁人說這是錯的,錯的就是錯的,然后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個鼻青臉腫。你們的那門事功學問,如果能夠讓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錯誤拳腳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為何與我說這些,不與崔瀺說?”
老秀才不言不語。
唯有兩人眼前的那條大渡之水,緩緩流逝。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見賢思齊。”
沉默許久,崔東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說道:“我去見見某位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