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根本就不奢望一個年輕十人候補的邵城主,能夠留下一個年輕十人之一的隱官陳十一。
不只是雙方境界差距,更多還是心性。
中年文士需要的,只是通過邵寶卷的現身條目城,一些個胡攪蠻纏,讓那位年輕隱官在夜航船上,多與人閑聊,多訪仙撈取機緣,多多益善。
陳平安在夜航船說話越多,涉及文字越多,他在渡船上邊的分量就越重。每個字都是一顆釘子,每句話都是一條鎖鏈,每一場機緣,都是一叢荊棘小牢籠,最終那個年輕人稍稍起念,就會心如刀割。
這就是渡船的待客之道,一般人可沒有這份待遇,仙人蔥蒨都配不上。
所以說破例直接讓陳平安三人進入條目城,是有講究的。
中年文士遠望那座白眼城的村野小路,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嗎?這就有些麻煩了。”
他對邵寶卷笑道:“你自己都找好退路了,還怕什么后患。雞犬城那個龍賓,一口一個陳先生,又幫著阜陵候開口討要印蛻,所以你故意涉險道破陳平安的隱官身份,其實是很明智的,反而可以打消對方心中的那個萬一。再說了,到最后你真要被迫與他對峙,大可以把所有臟水潑在我身上,在這里就當是先答應你了,所以不用有任何負擔。”
邵寶卷默不作聲。
這位船主張夫子,擁有飛升境的修為。
這條渡船,是一件靠著縫縫補補、不斷攀升品秩的仙家至寶,如今已是仙兵品秩。
而且夜航船上,近期將會開辟出最新四城。
這也是邵寶卷最近如此孜孜不倦、四處奔波的原因之一。
而且邵寶卷的最大依仗,還不是什么容貌城的城主身份。而是他在每次寤寐和清醒之間,能夠真身留在流霞洲修道之地,夢游夜航船,一次次轉換某粒心神,靠著反復入夢,一次次為渡船各城添加學問,通過這條捷徑,以極快速度積攢出足夠的功勞,贏得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城主之位。
只是邵寶卷至今無法確定張夫子的生死、真實境界、大道根腳、壓箱底本事,一切都太過虛無縹緲,太過神不知鬼不覺。
一條夜航船上,應了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而且每個人的所知學問,都可以拿來換錢,可以讓活神仙們在此續命,拼湊魂魄,煉實為虛,保持一點靈光不散。
中年文士眺望遠方云海,邵寶卷循著視線,發現是那座夜航船上十二城中,最為沉重的鴻毛城,別稱問答城。而這個所謂的“沉重”,是那種貨真價實的重量。渡船十二城,一直就各有大小之分,輕重之別。
邵寶卷哪怕是一城之主,都無法進入鴻毛城,只是有些零散的道聽途說。
與那嚴格遵循“事必求真”、“寧闕勿書”這些治史原則的條目城,完全不同,鴻毛城恰如其名,記錄了不計其數的瑣碎事,有大有小,但因為都是些渡船之外、神仙難翻的老黃歷了,所以輕如鴻毛,無足輕重,城內檔案堆積如山岳,記錄著山上山下,廟堂官場,江湖市井,記載了無數的事情,有些事,既有起因,也有結果,但是鴻毛城從不去管這個結果的真假,從不刻意探究什么真相。比如類似一份官府衙門的批文,地方宗祠鄉賢的一句蓋棺定論,某位江湖名宿為了擺平糾紛的一句公道話,都會記錄在冊。而有些事,無論大小,因為在浩然天下本就沒有結果,所以只在條目末尾,寫下“無果”二字。
中年文士說道:“忙你的去。”
邵寶卷畢恭畢敬,與這位船主作揖告辭。
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僧人,終于睜開眼。
中年文士笑道:“你覺得陳平安是否有所察覺?”
僧人重新開始打盹。
中年文士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輕輕互敲,緩緩道:“北俱蘆洲,割鹿山刺客,靠著左手逃過一劫,至今記憶猶新。開山大弟子的提醒,山水囚牢,文字的倒影,還清楚了夜航船這個名字,因果線,東海觀道觀的脈絡,成長道路上,開始愈發堅信每一個學問、每一個道理都是有力量的,卻同時又是一種負擔。好像確實是有點麻煩了。一個年輕人,就這么難對付嗎?”
每個朝代都有自己的法度規范,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風土習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