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這一刻,議事眾人,視線相同,想法各異,觀感各異。
都在看那個劍氣長城第五位劍修。
陳平安。
寶瓶洲驪珠洞天,陋巷貧寒出身,祖籍槐黃縣,隸屬大驪王朝人氏,年少喜遠游,兩次游歷劍氣長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鄉人身份,頂替叛出劍修蕭愻,破格擔任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統率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幫助陳清都排兵布陣,號令劍仙,調遣劍修,戰功卓著。
兩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師,眼界極高,卻對那個素未蒙面從無交集的年輕人評價極高,不吝溢美之詞,說了兩句極有分量的言語,前有隱官調度十萬劍修鎮守一城,后有繡虎掌控大驪鐵騎死守半洲山河,為我浩然贏盡人和。年輕隱官,可謂儒將。
天下武運最為濃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懷漣有言,劍氣長城多打了幾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幾年。為我浩然活人無數,善莫大焉。
有那算盤綽號的懷蔭,評價此人,相對老成持重,說隱官坐鎮劍氣長城避暑行宮,更多是順勢而為,群策群力,功勞并非全出于陳一人,但是功勞最大者,當屬陳無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無余子”的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笑言,劍氣長城這一局萬年未有之死活題,勝在守方執棋之人,落子冷酷,嚴苛無情,看待妖族、劍修攻守雙方,甚至連同陳自己,陳皆以死棋視之,故而最終能夠死中覓活,剝削蠻荒元氣極多。
陳平安身上那個文圣一脈關門弟子的頭銜,在今天有資格占據議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賢眼中,反而不是特別矚目,甚至有可能還不如一個“寧姚道侶”的身份。
才四十歲出頭,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修,還是止境武夫。
這位首次闖入浩然天下山巔視野的年輕劍客,身在此地,眾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顯得極為從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掛金甲,雙手拄劍,一雙金色眼眸,打量著那個陳平安。
早年就是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劍劈開了穗山禁制,惹來了不少驚嘆和非議,還被山巔好事者百般揣測。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好小子,幾年不見,氣度風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發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撓了撓耳朵,先前給那老秀才拽著道袍袖子不讓走,給嘮叨得差點耳朵起繭子,真是怕了。不過老秀才唾沫四濺,其中有個道理說得還算公允,就像他于玄這一道脈,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陳平安與裴錢這對師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細細思量一番當年的金甲洲戰場,那個發髻扎丸子頭小姑娘的所作所為,確實挑不出半點毛病來,于玄對那寶瓶洲新建宗門落魄山,便難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讓徒子徒孫和自家福地,可以與那山頭做點小買賣。
畢竟那個“鄭錢”說過,她師父對自己這個符箓于仙,那是極為仰慕的,看來這個陳平安,年紀不大,眼光老辣啊。難怪能當隱官。
淥水坑的澹澹夫人,則想起了那個自稱是此人得意學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來,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庫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預料,以后無論是煉制法袍湘君龍女裙,還是女修心頭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釧,落魄山不敢說就此一家獨大,最少能夠壟斷半數湘女裙、明珠釧的來源?
老夫子伏勝,其實早就見過那個年輕人了,就在寶瓶洲青鸞國的柳氏獅子園。
他這條文脈,對三墳五典,鉆研極深,在儒家幾條文脈內,算是研古一派,只不過開枝散葉不多,關鍵是道統傳承,相對松散,三大學宮七十二書院,只有三座書院的學問宗旨,尊奉伏勝為首。不過若是籠統而言,后世訓詁,音律,解字,伏勝都算是一位開山鼻祖,只不過這個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廟正統認可,比如那位“說文解字、當世第一”的召陵許君,就與伏勝只是好友,雙方之間并無師承。而這位許召陵,也就是許白真正意義上的先生。不過直到這次參與議事之前,在鰲頭山棋局上,許白才知道那位前來觀棋的家鄉學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書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許君。
伏勝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學宮司業,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賢,曾是鴻都門學的住持人,剛剛轉任學宮司業沒幾年,伏勝轉頭與他笑道:“是不是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那位學宮司業點點頭,“是沒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個年輕人,眼神溫和,雖然笑意淺淡,但已經殊為不易。她是通過數個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純青,游歷歸來,就提及過崔東山,是那人的學生,還有個寶瓶洲的馬苦玄,尤其是后者,作為候補十人之一,性情極為桀驁,先后打敗過賒月、純青和許白,不知為何在弟子純青這邊,馬苦玄撂下一句與陳平安有關的題外話:小娘皮,學什么拳,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個綽號“二掌柜”的年輕人,在劍氣長城,靠著幾片竹葉,賣那青神山酒水,賣得很問心無愧。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偏就好這一口,喜歡蹲在街邊端碗飲酒,全天下,估計就只有那處小酒鋪,會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樣是遠游劍氣長城的讀書人,天壤之別。
墨家當代鉅子,倒是不懷疑老秀才所說,他那關門弟子,對三別墨都有關注,還對辯者和歷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過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紀輕輕,就對墨家辯學極為推崇,造詣頗深,什么以名舉實、類取類予,見解獨到,不輸你們墨家三脈的任何一位學問大家,尤其是對那飛鳥之影未嘗動一說,差點就要遙遙相契,有那觀水見影的悟道跡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說,其實是很有些功勞的,所以回頭你更應該去我那弟子身邊,一個道謝,一個領謝,也算一樁美談,忘年交嘛,兄弟相稱都是可以的,你就別瞎講究什么輩分了……這位鉅子,對老秀才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著調說法,聽過就算。
裴杯轉頭與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說道:“可以問拳一場分勝負。前提是陳平安愿意。”
兩個同齡人的拳法高低,其實不用問拳,曹慈已經是止境的歸真巔峰,陳平安還只是十境的氣盛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