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以心聲解釋道:“這位得了個雞湯和尚綽號的老僧,其實法號神清,在佛書上記載不多,因為咱們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禪各家門戶的典籍流傳,再往上的老黃歷,比較少,其實這個老和尚,學問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腳浩然多年,是因為神清曾經護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譯佛經,負責校定文字,勘驗疑難,兼充證義。這個神清,擅長涅槃華嚴楞伽等經,精通十地智度對法等論,精研《四分律》等律書。參加過首次三教爭辯,故而又有那‘萬人之敵’、‘北山統攝三教玄旨,是為法源’等諸多美譽。吵架本事,很厲害的。”
能夠被老秀才說一句吵架厲害,足可見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繼續道:“最早佛法西來,僧人往往隨緣而住,獨來獨往的頭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來去不定,佛門弟子學生,自然就難授受。直到……雙峰弘法,擇地開居,營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記、不立文字的傳統,同時開創道場,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學眾。在這期間,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護持的,再然后,就是……”
說到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話頭。
陳平安其實清楚先生本該說什么,是說那東山法門。
雙峰山也名為破頭山,距離雙峰不過幾十里路的憑墓山,也叫……東山。
而陳平安年少時,當那窯工學徒,多次跟隨姚老頭一起入山尋找瓷土,曾經登上披云山后,遙遙見到東邊有座高山。
東山。
崔東山。
古蜀蛟龍皮囊。佛門八部眾。
極有可能,崔東山,或者說崔瀺,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一旦王朱扶不起,無法成為那條世間唯一的真龍,崔東山肯定就會頂替她,成功走瀆后,難道最后還會……皈依佛門?
陳平安嘆了口氣,都是些無法想象的深遠謀劃,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問問那個學生。
又比如姚老頭,到底是誰?為什么會出現在驪珠洞天?
可能是姚老頭言語不多的緣故,所以每次開口說話,死活當不成正式徒弟的學徒陳平安,反而記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記得一次入山,走在前頭的姚老頭曾經隨口講過一番言語,腳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離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薩,吃那香火,還是燒造成瓷器,送進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爛罐,難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腳的,各有各命,與人相似……
當時老人和少年,一起腳踩真珠山,姚老頭跺了跺腳,對著當時正在扒土的窯工學徒,說了句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縮在墻角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老話就是螺螄殼。
姚老頭還說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說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脈相承,不過有祖孫之分。
真佛只說平常話。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說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陳平安當時只是個沒念過書的陋巷少年,卻都能聽懂,并且牢牢記住。
后來陳平安之所以會用一顆金精銅錢,果斷買下真珠山,除了“一顆錢就能買下一座山頭”的財迷心性作祟,姚老頭所說的“土味最全”,其實也是一個重要理由。那會兒的草鞋少年,腦子里所想,當然是先買下山頭,再掙了更多錢,就再買下一座龍窯,自己當那窯口師傅,或是讓劉羨陽幫忙,兩人憑手藝燒瓷賺錢,細水流長,自己什么樣的大宅子買不起?劉羨陽什么樣的媳婦娶不著?
而且后來出門遠游,跋山涉水,陳平安即便沒有真正修行,卻始終禮數最足,在無人處,依舊恪守規矩。
積土成山,積水成海,一處處謹慎的循規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禮敬天地。
后來還潛移默化,影響到了一個跟隨陳平安一起離開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錢。
再后來,等到裴錢獨自行走天下,始終對佛門寺廟心懷敬畏。
老秀才轉移話題,笑道:“再后來,就是中土的那場禪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這句話,大體上還是公允之說。平安,你覺得當時得以佛法廣布的契機,是什么?”
陳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陳年舊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門大啟,根機不擇。同時提出幾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點點頭,轉頭看了眼那個雞湯老和尚,唏噓不已,“只是歲月悠久殺豬刀啊,不止名將美人不放過,竟是連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沒放過,書上記載那個‘清貌古奇,晰白光瑩’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絕對是美男子一個,唉,不知怎么就變成了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當年帶著你師兄,第一次去拜會神清的時候,見了面,都沒敢認。”
陳平安說道:“可能是這位佛門老前輩,利濟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撫須而笑,“有道理,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