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錢猴兒都有些犯愣,跟崔仙師半點不像啊。
崔東山咳嗽一聲,錢猴兒回過神,趕忙側身讓路,低頭哈腰道:“請進請進,不打攪,怎么會打攪。”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歡木作的錢猴兒搜集而來,老物件,木工極好,崔東山一手拎著條椅子,再用腳勾來一條,三人圍坐火盆,“先生,錢猴兒雖然沒讀過書,但是他很好學的,典型的自學成才,還能跟我掰扯道理呢,這不他前不久在這間屋子,就跟我說過,一日不讀書,百事皆荒廢。”
陳平安笑著點頭,“很有見地。”
錢猴兒給整蒙了,怯生生說道:“我好像沒有說過。”
崔東山斬釘截鐵道:“你好像說過。”
錢猴兒看了眼滿臉嚴肅的崔東山,神色赧顏道:“崔先生說我說過,那就算我說過了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還挺適合去仙都山,燒得一手好菜,
崔東山可不跟錢猴兒見外,一招手,將桌上那本炭筆繪畫冊子抓到手中,遞給先生,“懇請先生過目,看看錢猴兒,算不算可造之材。”
陳平安笑望向錢猴兒,漢子趕忙說道:“隨便看隨便看,鬼畫符的東西,貽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師的眼睛。”
崔東山瞪眼道:“沒念過書,就少文縐縐說話,這不就露馬腳了,瞎顯擺學問,這就叫臺笑大方,是臺笑大方。”
錢猴兒將信將疑,書上見過這個成語,他還曾專程與小舫姑娘請教過的。
陳平安接過冊子,說道:“錢兄,別聽東山胡說八道。”
之后閑聊,陳平安才知道錢猴兒本名錢俊,家鄉那邊亦有窯口,算是半個同行,如此一來,就有的聊了。
陳平安知道崔東山的用心,所以就順水推舟,又邀請錢俊去仙都山那邊看看,如果覺得與山頭氣味相投,就干脆落個腳,先在仙都山那邊撈個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窩,有個底子在,就不愁提著豬頭也找不到廟了,畢竟英雄莫問出處這話只能聽一半。
錢猴兒依舊是婉拒了對方的好意,這位三境武夫心中難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師,再加上這位言行和煦的陳先生,他們家的山頭得是多缺人,才會這么……饑不擇食啊,連自己這種貨色都瞧得上眼。
見那青衫男子被拒絕也沒動怒,錢猴兒便松了口氣,浪蕩江湖這么多年,學武練拳的本事稀爛,但是自認看人臉色,還是有幾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識抬舉,不是錢猴兒不想大富大貴,只是吃虧多了,就長了記性,也曉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個兒那只小破碗里。歸根結底,就是錢俊苦哈哈日子過慣了,已經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錢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夢,或是洪稠這種到哪兒都被以禮相待的宗師人物,估摸著方才早就開始與對方討價還價了,每年給幾個供奉錢啊,山中有無備好的私宅?
陳平安告辭離去,帶著崔東山一起離開屋子,跨過門檻后,崔東山轉頭朝身邊干瘦漢子豎起大拇指,“錢猴兒,能讓我家先生主動邀請上山的英雄好漢,屈指可數,被邀請了還能拒絕的,更是鳳毛麟角,厲害的厲害的!”
出了宅子,陳平安走在街道上,風雪彌漫,夜幕沉沉,反而沒來由想起與此時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話。
天地大窯,陽炭烹煮,萬物燒熔,人不得免。
最早這句話,是劉羨陽從窯口師傅姚老頭那邊聽來的,在陳平安這邊“擺闊”來著,陳平安跟著姚老頭一起尋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說不上三句話。然后陳平安在游歷北俱蘆洲途中,身邊曾經跟著個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發……今夜陳平安緩緩走在雪地里,轉頭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