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拉同樣聽到了楊國定的話。
她略感訝異。
她很了解楊國定。
楊國定雖不算沉默寡言,但絕非能言善辯的人。
他做事的風格通常是少說,多做,用行為取代語言,并且很少會在語言里表現出如此外露的情緒。
這番話多半并非出自他本人。
林拉猜到了真相,這段話的確不是楊國定自己的,真正的作者是繁星。
繁星的數據里儲藏了迄今為止整個晨風帝國中所有星系、所有區域的社會意識形態。
她研究過太多人的人生,也能從量子天網數據庫中瞬間調出帝國里任何一人從降生到死去的全部畫面。
早在二十一世紀時,人類便已經結合微表情心理學、生理學和電磁學發明了測謊儀,如今繁星的能力,大約算得上威力加強億億億倍的超級測謊儀。
經過大量符合時空拓撲學基本規律的推算后,繁星掌握了研究所里所有人的精神狀態和思維模式的主要走向,并以此為依據,給楊國定精雕細琢的設計了一段演講詞。
繁星的設計從話術內容到演講時的語調變化,甚至到每個不同聽眾最適宜聽到的音量與音感,均有精確安排。
楊國定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演講者,所以他的發揮很一般,只是講出了內容,但沒能達到繁星想要的抑揚頓挫的效果。
這沒關系,畢竟聲音從楊國定的口中出來,再到抵達每個人的耳朵里,需要通過網絡中轉。
以每個不同聽眾最適宜的參數為基準,繁星對楊國定的語氣語調進行了精細化的深加工。
繁星加工聲調的基本原理,融合了《晨風》、鐘蕾、盧薇以及人類歷史中無數音樂和演講領域的前輩巨擘留下的經典技巧。
演講對人心的觸動,并不比音樂少。在恰當的時候,恰當的環境,用恰當的語氣講出恰當的話,這聲音將會變成在人心中永恒回蕩的戰歌。
這是語言的力量,建立在文字力量的基礎之上,再用聲調來升華。
演講其實將表演藝術、文學與音樂全部深深的糅合到了一起,可以把精神力量發揮到極致。
此時研究所里每個人聽到的“演講”內容一致,但細節里卻處處是差別。
每一個字都會暗合每一個研究所人員的心理需求。
每一次聲音的顫抖與起伏,都仿佛《晨風》里的韻律,變成了能狠狠的刺穿人的心防,并且還是針對不同人的特質,點對點優化的韻律。
繁星的畫龍點睛達到了目的,楊國定這場突發但準確切入的平庸演講,變成了超越《晨風》的“戰歌”,于人心底深種。
陳鋒并不知道外界的變化,他只是又在符號中寫下了第二筆。
他又扔掉了一段知識。
時間流轉,眨眼便是一年過去。
尸骸星球在蠕蟲三型的拉扯下,速度依然在加快,已經達到了每秒7900公里。
陳鋒終于扔光了他除了自己在二十一世紀里學到的生活常識之外的所有知識。
他忘了自己在過去九世輪回里操控的裝甲是什么原理,坐過的那些飛船為什么能超越光速,他也不認得尸骸星球,更不知道正在吸收自己的樹突鉆頭是什么,也不懂自己現在究竟是個什么狀態,但他還記得眼前飄蕩著的符號里有著自己的記憶,知道重復之前的操作,像魚人拔下自己身上的鱗片去堆砌雕塑般,一步步的完善這個符號。
他終于走到該忘掉人和事的時候了。
福萊德斯的臉孔在陳鋒心中一閃即逝,旋即煙消云散,變成了符號中的一筆紋路。
陳鋒丟掉了一個重要的情感錨點。
難以言喻的撕裂痛楚在他心底迸發。
他“昏迷”了過去。
當他再次睜開眼后,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覆蓋著濃郁迷霧的原始森林中。
抬頭,看不見天空,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霧。
陽光無法穿透霧靄,只能將周圍的事物依稀映照出朦朧輪廓。
低頭,滿是雜草,泥濘遍地,時有蛇蟲鼠蟻從身邊掠過。
他原地轉了一圈,隱約找到了一條似路非路的通道,彎彎曲曲著通向森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