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風雪里一路前行,寧毅還是笑了笑:“下午的時候,在樓上,就看見這邊的事情,找人打聽了一下,哦……就是這家。”他們走得不遠,便在路旁一個小院子前停了下來。這邊距離文匯樓不過十余丈距離,隔著一條街,小門小戶的破院落,門已經關上了。師師回憶起來,她傍晚到文匯樓下時,寧毅坐在窗邊,似乎就在朝這邊看。但這邊到底發生了什么,她卻不記得了。
“這家人都死了。”
寧毅揮了揮手,旁邊的護衛過來,揮刀將門閂劈開。寧毅推門而入,師師也跟著進去,里面是一個有三間房的破落小院,黑暗里像是泛著死氣,一如寧毅所說,人都死了。
“下午保長叫的人,在這里面抬尸體,我在樓上看,叫人打聽了一下。這里有三口人,原本過得還行。”寧毅朝里面房間走過去,說著話,“奶奶、父親,一個四歲的女兒,女真人攻城的時候,家里沒什么吃的,錢也不多,男人去守城了,托保長照顧留在這里的兩個人,然后男人在城墻上死了,保長顧不過來。老人家呢,患了風寒,她也怕城里亂,有人進屋搶東西,栓了門。然后……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慢慢的死了,四歲的小姑娘,也在這里面活活的餓死了……”
房間里彌漫著尸臭,寧毅站在門口,拿火把伸進去,冰冷而凌亂的普通人家。師師雖然在戰場上也適應了臭氣,但還是掩了掩鼻孔,卻并不明白寧毅說這些有什么用意,這樣的事情,最近每天都在城里發生。城頭上死的人,則更慘更多。
“我在樓上聽到這個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后,別人說起這次女真南下,說起汴梁的事情。說死了幾萬、幾十萬人,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殘暴。他們開始罵女真人,但他們的心里,其實一點概念都不會有,他們罵,更多的時候這樣做很暢快,他們覺得,自己償還了一份做漢人的責任,哪怕他們其實什么都沒做。當他們說起幾十萬人,所有的重量,都不會比過在這間房子里發生的事情的萬分之一,一個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餓,一邊挨一邊死了,那個小姑娘……沒有人管,肚子越來越餓,先是哭,然后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她也餓死了……”
寧毅平靜地說著這些,火把垂下來,沉默了片刻。
“進城倒不是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們要拆,我們就打,管他的……秦相為談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來見些人,安排一些瑣事。幾個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點力,組織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煩的事情又來了。跟上次不同,這次我還沒想好自己該做些什么,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么做,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是很難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師師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時站在寧毅的身側,便輕輕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寧毅蹙了蹙眉,戾氣畢露,隨后卻也微微偏頭笑了笑。
“你在城墻上,我在城外,都看到過人這個樣子死,被刀劃開肚子的,砍手砍腳的。就跟城里這些慢慢餓死的人一樣,他們死了,是有重量的,這東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難拿起來。要怎么拿,畢竟也是個大問題。”
他說起這幾句,眼神里有難掩的戾氣,隨后卻轉過身,朝門外擺了擺手,走了過去。師師有些猶豫地問:“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這個又不太一樣,我還在想。”寧毅搖頭,“我又不是什么殺人狂,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實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里面更復雜的東西,又不好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待會還要去相府一趟,會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來會做些什么,你應該會知道的。至于找武瑞營麻煩的那幫人,其實你倒不用擔心,跳梁小丑,就算有十幾萬人跟著,孬種就是孬種。”
師師便也點了點頭。相隔幾個月的重逢,對于這個晚上的寧毅,她仍然看不清楚,這又是與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門在背后關上了。
風雪依舊落下,馬車上亮著燈籠,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過去。一條條的街道上,更夫提著燈籠,巡邏的士兵穿過雪花。師師的馬車進入礬樓之中時,寧毅等人的幾輛馬車已經進入右相府,他穿過了一條條的閬苑,朝仍舊亮著燈火的秦府書房走過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燈點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