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了,來的路上,金狗的戰馬……把他撞飛了。替我拿一下。”
一面說話,陳四德一面還在擺弄手上的另一把弩弓,喝了一口水后,將他隨身的藤編水壺遞給了卓永青,卓永青接過水壺,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
“撞飛了,不見得就死啊,我骨頭可能被撞壞了,也沒死。所以他可能……”
話還在說,山坡上方陡然傳來動靜,那是人影的交手,弩弓響了。兩道人影陡然從山上廝打著翻滾而下,其中一人是黑旗軍這邊的三名斥候之一,另一人則顯然是女真探子。隊列前方的道路轉角處,有人陡然喊:“接戰!”有箭矢飛過,走在最前方的人已經翻起了盾牌。
這一瞬間,卓永青愣了愣,戰栗感從腦后陡然升起來、炸開。他只遲疑了這一瞬,隨后,猛地往前方沖去。他扔掉了手中的水壺,解下弩弓,將弩矢上弦拉好,身邊已經有人更快地沖過去了。
簡單的幾面盾在轉眼間架起松散的陣列,對面弓箭飛來打在盾牌上,羅業提著刀在喊:“多少——”
“二十——”
“殺了他們!”
道路的轉角那頭,有戰馬陡然沖了過來,直沖前方倉促形成的盾墻。一名華夏士兵被戰馬撞開,那女真人撲入泥濘當中,揮舞長刀劈斬,另一匹戰馬也已經沖了進來。那邊的女真人沖過來,這邊的人也已經迎了上去。
羅業單手持刀在泥里走,眼看著沖過來的女真騎兵朝他奔來,腳下步伐未慢,握刀的單手轉成雙手,待到戰馬近身交錯,步伐才突兀地停住,身體橫移,大喝著斬出了一刀。
“囂張你娘——”
那戰馬飆著鮮血飛滾出去,馬上的女真人還未爬起,便被后方沖來的人以長矛刺死在地上。此時交戰的沖突已經開始,人們在泥濘的道路與兇險的山坡上對沖拼殺,卓永青沖了上去,附近是拔刀朝著女真人揮斬的排長毛一山,泥水在奔跑中掀起來,那女真人躲過了揮斬,也是一刀殺來,卓永青揮起盾牌將那一刀擋了下來。
毛一山越過盾牌又是一刀,那女真人一個翻滾再度躲過,卓永青便跟著逼上前去,正要舉刀劈砍,那女真人騰挪之中砰的倒在了泥水里,再無動彈,卻是臉上中了一根弩矢。卓永青回頭一看,也不知道是誰射來的。此時,毛一山已經大喊起來:“抱團——”
秋雨之中,兇險的廝殺轉眼間變成了這片山道上的主題,卓永青與毛一山等人已經抱團起來,不知什么時候,臉上已經沾了粘稠的鮮血。不遠處,羅業帶著幾個人是一個小團體,侵略性最強,侯五、渠慶等人又是一個團體,人數最多。這驟然的相遇,女真人兇狠已極,然而當華夏軍的戰士聚集起來,他們兇狠的獵殺也已占不到上風,片刻間便有數人倒下,鮮血在山坡上重又流淌起來。
名叫潘小茂的傷兵躲在后方馱重傷者的戰馬邊,守著七八把弩弓不時射箭偷襲,有時候射中馬,有時候射中人。一名女真士兵被射傷了小腿,一瘸一拐地往山坡的下方跑,這下方不遠的地方,便已是山澗的懸崖,名叫王遠的戰士舉刀一路追殺過去,追到懸崖邊時,羅業大喊:“回來!”然而已經晚了,山坡上土石滑動,他隨著那女真人一同掉落了下去。
戰斗也不知持續了多久,有兩名女真人騎馬逃離,待到附近在沒有能動的女真士兵時,卓永青喘著氣陡然坐了下來,毛一山拍了拍他的肩膀:“殺得好!”然而卓永青這次并未殺到人,他體力耗得多,主要也是因為胸口的傷勢加大了體能的消耗。
“檢查人數!先救傷員!”渠慶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句,眾人便都朝周圍的傷者趕過去,羅業則一路跑到那懸崖邊上,俯身往下看,當是想要找到一分僥幸的可能。卓永青吸了幾口氣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去查看傷者。他往后頭走過去時,發現陳四德已經倒在一片血泊中了,他的喉嚨上中了一箭,直直地穿了過去。
卓永青的腦子里嗡的響了響。這當然是他第一次上戰場,但連日以來,陳四德并非是他第一個眼看著死去的同伴和朋友了。目睹這樣的死亡,堵在心中的其實不是傷心,更多的是重量。那是活生生的人,往日里的來往、說話……陳四德擅長手工,往日里便能將弩弓拆來拆去,壞了的往往也能親手修好,泥水中那個藤編的水壺,內里是皮袋,極為精美,據說是陳四德參加華夏軍時他娘給他編的。很多的東西,戛然而止后,似乎會陡然壓在這一瞬間,這樣的重量,讓人很難直接往肚子里咽下去。
然而,無論是誰,對這一切又必須要咽下去。死人很重,在這一刻又都是輕的,戰場上無時無刻不在死人,在戰場上沉湎于死人,會耽誤的是更大的事。這極輕與極重的矛盾就這樣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