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要開始大戰,老人便隨著眾人南下,輾轉何止千里,但在這過程中,他也未曾抱怨,甚至于隨行的蘇家人若有什么不好的言行,他會將人叫過來,拿著拐杖便打。他以往覺得蘇家有人樣的無非蘇檀兒一個,如今則自豪于蘇文定、蘇文方、蘇文昱、蘇雁平等人追隨寧毅后的成材。
但老人的年紀畢竟是太大了,抵達和登之后便失去了行動能力,人也變得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建朔五年,寧毅抵達和登,老人正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與寧毅未再有交流,那是他們所見的最后一面。到得建朔六年初春,老人的身體狀況終于開始惡化,有一天上午,他清醒過來,向眾人詢問小蒼河的戰況,寧毅等人是否凱旋而歸,此時西北大戰正值最為慘烈的時間段,眾人不知該說哪些,檀兒、文方趕來后,方才將整個狀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人。
老人是在這一天過世的,最后的清醒時,他與身邊成材的年輕人、蘇家的孩子都說了幾句話,以做勉勵,最后要檀兒給寧毅帶話時,思緒卻已經模糊了,蘇檀兒后來也將這些寫在了信里捎給了寧毅。
“……我與你父親……給你們定下婚約,是在一個林子里……你還小,走路,摔一跤……很多人都來了,蘇家的……寧家的……那時候素云還在,病了很久,打扮了,才出來……林子里、葡萄架,很多人……”老人的記憶,似乎長久地停留在三十余年前的那座林子了,那是蘇家的林子,那時候江寧還平靜,還有檀兒的奶奶康素云也在世,人們都年輕,老人回憶了很久,眼中光芒漸消,只在最后握了握檀兒的手,檀兒靠過去時,聽見老人低聲說:“……天下的脊梁……”
那大概是要寧毅做天下的脊梁。
檀兒也寫在信里給他捎了過去。
“爺爺走時,應該是很滿足的。他以前心里惦記的,大概是家里人不能成材,如今文定文方成家又成材,孩子念書也懂事,最后這幾年,爺爺其實很高興。和登的兩年,他身體不好,總是叮囑我,不要跟你說,拼命的人不必惦記家里。有幾次他跟文方他們說,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他才算是見過了天下,以往帶著貨走來走去,那都是假的,所以,倒也不用為爺爺傷心。”
他們將幾樣象征性的祭品擺在墳前,夜風輕輕地吹過去,兩人在墳墓前坐下,看著下方墓碑蔓延的景象。十余年來,老人們相繼的去了,何止是蘇愈。秦嗣源、錢希文、康賢……逐漸蒼老的離去了,不該離去的年輕人也大批大批地離去。寧毅牽著檀兒的手,抬了抬又放下。
“五六年前,還沒打起來的時候,我去青木寨,跟爺爺聊天。爺爺說,他其實不怎么會教人,以為辦個書院,人就會學好,他花錢請先生,對孩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孩子頑劣不堪,他以為孩子都是蘇文季那樣的人了,后來覺得,家中只有檀兒你一人可擔大任……”
“可他后來才發現,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只是他不會教,寶劍鋒從磨礪出,原來只要經過了打磨,文定文方他們,一樣可以讓蘇家人驕傲,只是可惜了文季……我想,對文季的事,老人家想起來,終究是覺得傷心的……”
他們說起的,是十余年前梁山滅門案時的事了,其時被屠殺嚇破膽的蘇文季嚷著要交出躲在人群里的檀兒,老人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一刀捅死了這個孫兒。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場血案里蘇家被屠殺近半,但后來想起,對于親手殺死孫子的這種事,老人終究是難以釋懷的……
“那時候我在小蒼河開班授課,教了一幫能做事的人出來,我跟老人家說,天塌了,區區的幾個人哪里扛得住,事情終究是大家抗,我也好,文定文方也好,我們做的,是自己的本分……天下人是天下的脊梁……爺爺最后可能想起了這個……”
“嗯。”檀兒輕聲答了一句。時光逝去,老人終究只是活在記憶中了,仔細的追問并無太多的意義,人們的相遇相聚基于緣分,緣分也終有盡頭,因為這樣的遺憾,彼此的手,才能夠緊緊地牽在一起。
遠遠的亮起火焰的升騰,有打斗聲隱隱傳來。白日里的搜捕只是開始,寧毅等人確實抵達后,必會有漏網之魚得到消息,想要傳出去,第二輪的查漏補缺,也早已在紅提、西瓜等人的帶領下展開。
“先回去吧。”兩人牽著手,繞過山道,朝遠處那燈火通明的院落走過去,在那邊,有許多人,早已在等待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