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武朝與女真十余年戰爭、屈辱、反省中發生的思潮碰撞了。武朝文風興盛,曾一度過分地講求謀略、機變,十余年的挨打之后,意識到唯獨自身強大才是一切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更加期待不屈不饒的剛強所創造的奇跡,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要盡可能的少借外物。
太子君武年輕氣盛,這樣的想法最為明顯,相對于對外過度的使用謀略,他更看重內部的團結,更看重南人北人一同聚集在武朝的旗幟下發揮出來的力量,因此對于先打黑旗再打女真的策略也最為厭惡。長公主周佩最初是能看懂現實的,她并非堅定的南北融合派,更多的時候是在給弟弟收拾一個爛攤子,許多時候與更懂現實的人們也更好協調,但在劉豫的事件之后,她似乎也朝著這方面轉變過去了。
雖然先取黑旗,后御女真也算是一種破釜沉舟,但自身力量不夠時的破釜沉舟,周佩已經開始下意識的排斥。在幾次的商議中,秦檜意識到,她也恨西南的黑旗,但她更加憎恨的,是武朝內部的軟弱和不團結,因此西南的戰略被她縮減成了對軍隊的敲打和整肅,女真的壓力,被她全力導向了弭平內部的南北矛盾。如果是在以往,秦檜是會為她點頭的。
然而時間已經不夠了。
幾個月的時間,秦檜的頭上多了半頭的白發,整個人也陡然瘦下來。一方面是心中憂慮,另一方面,朝堂政爭,也絕不平靜。西南戰略被拖成四不像之后,朝中對于秦檜一系的彈劾也陸續出現,以各種想法來角度秦檜西南戰略的人都有。此時的秦檜,雖在周雍心中頗有地位,終究還比不得當年的蔡京、童貫。西南武襄軍入涼山的消息傳來,他便寫下了折子,自承罪過,致仕請辭。
對于他的請辭,周雍并不應承,當即駁回。他作為父親,在各種事務上固然相信和支持一心奮發的兒子,但與此同時,作為天子,周雍也非常信任秦檜穩妥的性格,兒子要在前線抗敵,后方就得有個可以信任的大臣壓陣。因此秦檜的折子才交上去,便被周雍大罵一頓駁回了。
秦檜便二度請辭,西南戰略到如今雖然有所變化,最初畢竟是由他提出,如今看來,陸橋山必敗,西南局勢惡化在即,自己是一定要擔責任的。周雍在朝堂上對他的喪氣話怒不可遏,私下里又將秦檜安慰了一陣,因為在這個請辭折子上去的同時,西南的消息又傳來了。二十六,陸橋山大軍于涼山秀峰隘口一帶遭到數萬黑旗迎頭痛擊,陳宇光所部的三萬余人被一擊而潰,潰兵四散入涼山。而后陸橋山本陣七萬人遭黑旗軍沖擊、分割,陸橋山據各山以守,將戰爭拖入僵局。
西南戰局在入山的第四天便急轉直下,秦檜的先知先覺給他挽回了許多顏面,這一日便有眾多同僚過來,對他進行安慰和挽留。亦有人說,陸橋山為人聰明、用兵厲害,遭黑旗突襲后猝不及防,但終于穩住陣腳,只要將戰略及時調整,整個涼山局勢未嘗沒有轉機。秦檜只是搖頭嘆息。
將朝中同僚送走之后,老妻王氏過來安慰于他,秦檜一聲嘆息:“十余年前,先右相嗣源公之心情,或許便與為夫如今類似吧。世間不如意事啊,十有**,縱有拳拳之心,又豈能敵過上意之反復?”
王氏沉默了一陣:“族中兄弟、孩子都在外頭呢,老爺若是退,該給他們說一聲。”
“退,談何容易?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無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遙望神州淚下……”秦檜笑著搖了搖頭,口中念的,卻是當初一代權臣蔡京的絕命詩,“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謾繁華,到此翻成夢話……到此翻成夢話啊,夫人。蔡元長權冠朝堂數十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后被活生生的餓死了。”
女真二度南下時,蔡京被貶南下,他在幾十年里都是朝堂第一人,武朝崩潰,罪名也大多壓在了他的身上。八十歲的蔡京一路南下,花錢買米都買不到,最終活生生的餓死潭州崇教寺。十余年來,外界說他作惡多端導致老百姓的反感,故有錢也買不到吃的,凸顯天下的忠義,實際上百姓又哪來那般明察秋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