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頻頓了頓:“寧毅……他說得對,想要打敗他,就只能變成他那樣的人。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反復推敲他所說的話,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許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這些話里,我發現,他的所行所思,有許多矛盾之處……”
“……在他弒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沒有想清楚,說得比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時,那一次與他決裂,他說了一些東西,說要毀儒家,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但其后看來,他的步子,沒有這么激進。他說要平等,要覺醒,但以我后來看到的東西,寧毅在這方面,反而非常謹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劉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遠,兩人之間,時常還會產生爭吵……已經離世的左端佑左公離開小蒼河之前,寧毅曾與他開過一個玩笑,大概是說,若是事態一發不可收拾,天下人都與我為敵了,我便均地權……”
李頻端著茶杯,想了想:“左公后來與我談起這件事,說寧毅看起來在開玩笑,但對這件事,又是十分的篤定……我與左公徹夜長談,對這件事進行了前后推敲,細思恐極……寧毅之所以說出這件事來,必然是清楚這幾個字的恐怖。平均地權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說,到了走投無路就用,為何不是當時就用,他這一路過來,看起來豪邁無比,實際上也并不好過。他要毀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覺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個天下,如此艱難,他為何不用這手段?”
“這些年來,反復的推敲之后,我覺得在寧毅想法的后頭,還有一條更極端的路子,這一條路,他都拿不準。一直以來,他說著先覺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覺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為何那些鄉紳地主,在坐的你我幾位,就能坐到這個位置上來,為何你我可以過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陽光并不溫暖,他說著這些話,停了片刻:“……世間之事,貴其中庸……華夏軍要殺出來了,說話的人就會多起來,寧毅想要走得中庸,我們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來……”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城市躁動、整個大地也在躁動,李頻的目光冷冽而悲涼,像是這世界上最后的安靜,都裝在這里了。
彌撒的天光從樹隙里照下來,這是讓人無法安眠的、無夢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