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而行,駛過了黑夜。
“我有時候想,我們也許選錯了一個顏色的旗……”
“相公之前不是說,黑色最堅定。”
“但是每一場戰爭打完,它都被染成紅色了。”
馬車在道路邊安靜地停下來了。不遠處是村落的口子,寧毅牽著云竹的手下來,云竹看了看周圍,有些迷惑。
“我很多時候都在想,值不值得呢……豪言壯語,以前總是說得很大,但是看得越多,越覺得有讓人喘不過氣的重量,祝彪……王山月……田實……還有更多已經死了的人。也許大家就是追求三百年的循環,也許已經非常好了,也許……死了的人只是想活著,他們又都是該活的人……”
黑暗之中,寧毅的話語平靜而緩慢,猶如喃喃的耳語,他牽著云竹走過這無名村落的小道,在經過昏暗的溪流時,還順手抱起了云竹,準確地踩住了每一顆石頭走過去——這足見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了——杜殺無聲地跟在后方。
寧毅的說話,云竹并未回答,她知道寧毅的低喃也不需要回答,她只是隨著丈夫,手牽著手在村落里緩緩而行,不遠處有幾間土房子,亮著燈火,他們自黑暗中靠近了,輕輕地踏上樓梯,走上一間土屋頂部的隔層。這土屋的瓦片已經破了,在隔層上能看到夜空,寧毅拉著她,在土墻邊坐下,這墻壁的另一邊、下方的房屋里燈火通明,有些人在說話,這些人說的,是關于“四民”,關于和登三縣的一些事情。
寧毅靜靜地坐在那兒,對云竹比了比手指,無聲地“噓”了一下,隨后夫妻倆靜靜地依偎著,望向瓦片破口外的天空。
“革新和啟蒙……上千年的過程,所謂的自由……其實也沒有多少人在乎……人就是這么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想要的永遠只是比現狀多一點點、好一點點,超過一百年的歷史,人是看不懂的……奴隸好一點點,會覺得上了天堂……腦子太好的人,好一點點,他還是不會滿足……”
他的話語從喉間輕輕地發出,帶著些許的嘆息。云竹聽著,也在聽著另一邊房屋中的話語與討論,但事實上另一邊并沒有什么出奇的,在和登三縣,也有不少人會在夜里聚集起來,討論一些新的想法和意見,這中間許多人可能還是寧毅的學生。
“……革新、自由,呵,就跟大多數人鍛煉身體一樣,身體差了鍛煉一下,身體好了,什么都會忘記,幾千年的循環……人吃上飯了,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厲害到極限了,至于再多讀點書,為什么啊……多少人看得懂?太少了……”
寧毅的話語還在繼續,那只是嘆息,微微的嘆息,云竹聽著,卻也知道,自己的丈夫并非為口中的這些事情而迷茫。此時那頭的房間里已經換了一個人開口,某一刻,云竹聽得那人說道:
“……咱們華夏軍的事情已經說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那些種地的為何低人一等?地主豪紳為何就要高高在上,他們施舍一點東西,就說他們是仁善之家。他們為何仁善?他們占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他們的子弟可以上學讀書,可以考試當官,農民永遠是農民!農民的兒子生出來了,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世道。這是天生的不公平!寧先生說明了很多東西,但我覺得,寧先生的說話也不夠徹底……”
“……因為寧先生家中本身就是商賈,他雖然入贅但家中很有錢,據我所知,寧先生吃好的穿好的,對衣食都相當的講究……我不是在這里說寧先生的壞話,我是說,是不是因為這樣,寧先生才沒有明明白白的說出每一個人都平等的話來呢!”
“……看看那些農戶,尤其是連田都沒有的那些,他們過的是最慘最辛苦的日子,拿到的最少,這不公平吧……我們要想到這些,寧先生很多話說得沒有錯,但可以更對,更對的是什么。這世道每一個人都是平平等等的,我們連皇帝都殺了,我們要有一個最平等的世道,我們應該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跟其他人,是生來就沒有差別的,我們的華夏軍要想成功,就要勻貧富!樹平等——”
這些詞語許多都是寧毅曾經使用過的,但眼下說出來,意思便頗為激進了,下方吵吵嚷嚷,云竹失神了片刻,因為在她的身邊,寧毅的話語也停了。她偏頭望去,丈夫靠在土墻上,臉上帶著的,是安靜的、而又神秘的笑容,這笑容宛如看到了什么難以言述的東西,又像是有著些許的苦澀與傷感,復雜無已。
“……我有時候想,這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呢……”
他最后低喃了一句,沒有繼續說話了。隔壁房間的聲音還在持續傳來,寧毅與云竹的目光望去,夜空中有億萬的星辰旋轉,銀河浩渺無際,就投在了那屋頂瓦片的小小破口之中……
屋頂之外,是遼闊的大地,無數的生靈,正沖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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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