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在江寧長大,為太子的十年,多數時間也都在江寧住著,我拼死守江寧,這里的百姓將我當成自己人看——他們有些人,信任我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孩子,所以過去幾個月,城里再難他們也沒說一句苦。我們破釜沉舟,打到這個程度了,然而我接下來……要在他們的眼前繼位……然后跑掉?”
他說到這里,目光凄然,沈如馨已經完全明白過來,她無法對這些事情做出權衡,這樣的事對她而言也是無法抉擇的噩夢:“真的……守不住嗎?”
“城內無糧,靠著吃人或許能守住一年半載,往日里說,吳乞買若死,或有一線生機,但仗打到這個程度,一旦圍住江寧,即便吳乞買駕崩,他們也不會輕易回去的。”君武閉上眼睛,“……我只能盡量的搜集多的船,將人送過長江,各自逃命去……”
他在這望臺上站了一陣,夕陽流轉,漸存一點殘火。城池上下的燈光亮了起來,照亮城市的輪廓、城墻上的寒光鐵衣、城池里一進一進古色古香的房舍、秦淮河上的流水與小橋,那些他從小生存的、當年的寧毅也曾懷著新奇目光看過的地方。
“我知道……什么是對的,我也知道該怎么做……”君武的聲音從喉間發出,稍稍有些沙啞,“當年……老師在夏村跟他手下的兵說話,說,你們拼了一次命,打了一次勝仗,很難了,但別以為這樣就能勝,你們要勝十次、勝百次,歷盡百次千次的難,這些事情才會結束……初七那天,我以為我豁出去了就該結束了,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如馨啊,打勝了最艱難,接下來還會有百次千次的難在前頭呢……我想得通的……”
“但就算想得通……”他咬緊牙關,“……他們也實在太苦了。”
君武想起鎮江城外飛來的那支箭矢,射進肚子里的時候,他想“不過如此”,他以為再往前他不會害怕也不會再傷心了,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越過一次的難關之后,他終于看到了前方百次千次的險阻,這個傍晚,恐怕是他第一次作為帝王留下了眼淚。
這天夜里,他想起師父的存在,召來聞人不二,詢問他尋找華夏軍成員的進度——先前在江寧城外的降兵營里,負責在暗地里串聯和煽動的人員是明確察覺到另一股勢力的活動的,大戰開啟之時,有大量不明身份的人參與了對投降將領、士兵的策反工作。
大戰之后,君武便安排了人負責與對方進行聯絡,他原本想著此時自己已繼位,很多事情與以前不一樣,聯絡必然會順利,但奇怪的是,過了這幾日,尚未與師父手下的“竹記”成員聯絡上。
到九月十三這天晚上,君武才在府邸之中見到了聞人不二引來的一名干瘦漢子,這人名叫江原,原本是華夏軍在這邊的中層成員。
與對方的交談之中,君武才知道,這次武朝的崩潰太快太急,為了在其中保護下一些人,竹記也已經豁出去暴露身份的風險在行動,尤其是在這次江寧大戰之中,原本被寧毅派出來負責臨安情況的帶隊人令智廣已經去世,此時江寧方面的另一名負責任應候亦重傷昏迷,此時尚不知能不能醒來,其余的部分人員在陸續聯絡上之后,決定了與君武的見面。
君武點著頭,在對方看似簡單的陳述中,他便能猜到這其中發生了多少事情。
“……原本,寧先生在年初發出鋤奸令,派出我們這些人來,是希望能夠堅定武朝眾人抗金的意志,但如今看來,我們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反而為完顏希尹等人所乘……”
江原的說話中,君武擺了擺手:“這不關你們的事情,年初你們的出動,福祿老英雄的出動,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軍中士氣大振,并非虛言。只是成事須眾志成城,壞事只要幾只老鼠,武朝自己有失,怪不得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