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輔也皺起眉頭:“可征戰廝殺,要的還是勇力啊。”
“是要勇力,可與之前又大不相同。”宗弼道,“你我年幼之時,尚在大山之中玩雪,我們身邊的,皆是家中無長物,冬日里要忍饑挨餓的女真漢子。那時候一招手,出去廝殺就廝殺了,因此我女真才打出滿萬不可敵之名譽來。可打了這幾十年,遼國打下來了,大伙兒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牽掛,再到征戰時,振臂一揮,搏命的自然也就少了。”
宗弼冷笑:“宗翰、希尹等人將此當成我女真一族的滅頂大禍,覺得失了這勇力,我大金江山便危在旦夕了。可這些事情,皆是人之常情啊,走到這一步,便是這一步的樣子,豈能違背!他們以為,沒了那身無長物帶來的不要命,便什么都沒了,我卻不這樣看,遼國數百年,武朝數百年,如何過來的?”
“馬上可得天下,馬上不可治天下,這便是其中的道理!咱們金國人是沒有二十年前那般光棍不要命了,可戰場上的勇力,莫非真的只有光棍才能出來。戰場上有軍法、有激勵、有訓練,國家大了,還有那個什么……教化之功嘛,愿意為我大金沖陣的勇士,看的是我們如何找到辦法,練出來嘛。”
“宗翰、希尹只知向前,他們老了,遇上了大敵,心中便受不得了,以為遇上了金國的心腹之患。可這幾日外頭說得對啊,倘若寶山不是那般有勇無謀,非得把天時地利都讓給寧毅,寧毅哪能打得如此順利!他便是稍微換個地方,不要背靠一座孤橋,三萬人也能夠逃得掉啊!”
“……皇兄,我是此時才想通這些道理,往日里我想起來,自己也不愿去承認。”宗弼道,“可這些年的戰果,皇兄你看看,婁室折于黑旗,辭不失折于黑旗,銀術可折于黑旗,宗翰于西南慘敗,兒子都被殺了……這些大將,往日里在宗翰麾下,一個比一個厲害,可是,越是厲害的,越是相信自己之前的戰法沒有錯啊。”
“靠著一腔勇力奮勇往前,剛猛到了極點,固然打敗了遼人,也打敗了武朝,但對上寧毅這種剛柔并濟的對手,最終還是一個接一個地吃了敗仗。其實我覺得啊,說到底,世道在變了,他們不肯變,慢慢的,也就把路走盡了。二十年前,他們揮揮手說,沖上去啊,大家伙兒上去拼命了,二十年后,他們還是揮揮手說沖上去啊,拼命的人少了,那也沒有辦法。”
他往日里性情傲慢,此時說完這些,背負雙手,語氣倒是顯得平靜。房間里略顯寂寥,兄弟兩都沉默了下來,過得一陣,宗輔才嘆了口氣:“這幾日,我也聽別人私下里說起了,似乎是有些道理……不過,四弟啊,畢竟相隔三千余里,內中情由為何,也不好如此確定啊。”
“我也只是心中推測。”宗弼笑了笑,“或許還有其它情由在,那也說不定。唉,相隔太遠,西南受挫,反正也是鞭長莫及,諸多事宜,只能回去再說了。無論如何,你我這路,總算幸不辱命,到時候,卻要看看宗翰希尹二人,如何向我等、向陛下交代此事。”
他說到這里,宗輔也不免笑了笑,隨后又呵呵搖頭:“吃飯。”
實際上,說起宗翰那邊的事情,宗輔宗弼表面上雖有焦急,高層將領們也都在議論和推演戰況,有關于凱旋的慶祝都為之停了下來,但在私下里人們慶祝的心情并未停歇,只是將女子們喚到房間里**取樂,并不在公眾場合聚集慶祝罷了。
兄弟倆交換了想法,坐下飲酒取樂,此時已是三月十四的夜晚,夜色吞沒了天光,遠處長江上燈火點點蔓延,每一艘船只都運載著他們勝利凱旋的果實而來。只是到得深夜時分,一艘傳訊的小船朝杜溪這邊飛快地駛來,有人叫醒了睡夢中的宗弼。
長江南面,出了亂子。
一支打著黑旗名號的義軍,潛入了鎮江外圍的漢軍營地,宰殺了一名叫做牛屠嵩的漢將后引發了混亂,附近俘虜有將近兩萬人的匠人營地被打開了大門,漢奴趁著夜色四散逃亡。
“黑旗?”聽到這個名頭后,宗弼還是微微地愣了愣。
女真人肆虐江南之后,各地百姓家破人亡,紛涌的義軍打著抗金旗號的很多,但真正敢于對金人動手、而且因為有章法組織還能成功的,幾乎已經沒有了。一月里有人打著黑旗名號在江南聚攏流民,宗弼固然心中有數,但今日對方竟然跑來救人,還鬧出了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