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這位名叫周君武的新皇帝一直都在最為慘烈的環境中廝殺,在江寧他被百萬士兵圍困,破釜沉舟親自上陣,才將宗輔稍稍殺退,殺退之后他在江寧繼位,不久之后就要被迫放棄江寧,在江南輾轉逃亡,在他的背后,無數的人被屠殺。他整改軍隊,一度選擇集中權力,組織以家破人亡的底層士兵為骨干的監察隊、軍法隊,這些動作,都情有可原。
人們在等待著他冷靜下來,站在更高的大局方向看待全盤事物,從本質上來說,許多人等待著封官許愿,許多家族等待著在新的政治框架下從龍立功,這些家族有資源儲備、有力量、有人才——這些人才是在過去的體系框架設想中培養的——只要新皇帝表現出他的大度,武朝的整艘破船,仍舊是這片海洋中數一數二的大船。
從二月開始,已經有無數的人在高屋建瓴的整體框架下給福州朝堂遞了一篇又一篇的勾畫與建議,金人走了,風雨停下來,收拾起這艘破船開始修補,在這個方向上,要做到完美固然不容易,但若只求及格,那真是普普通通的政治智慧都能做到的事情。
但高層的人們驚訝地發現,愚蠢的皇帝似乎在嘗試砸船,準備重新建造一艘可笑的小舢板。
等待了三個月,等到這個結果,對抗幾乎立刻就開始了。一些大族的力量開始嘗試外流,朝堂上,各種或隱晦或明確的建議、反對折子紛紜不斷,有人開始向皇帝構劃此后的悲慘可能,有人已經開始透露某某大族心懷不滿,福州朝堂就要失去某個地方支持的信息。新皇帝并不生氣,他苦口婆心地勸說、安撫,但絕不放開許諾。
此時的福州朝堂,皇帝對局面的掌控幾乎是絕對的,官員們只能威脅、哭求,但并不能在實質上對他的動作做出多大的制衡來。尤其是在君武、周佩與寧毅有舊的消息傳出后,朝堂的面子丟了,皇帝的面子反倒被撿回來了一部分,有人上折請愿,道這樣的小道消息有損皇家清譽,應予制止,君武只是一句“謠言止于智者,朕不愿因言處置百姓”,便擋了回去。
心懷憂慮的官員于是在私下里串聯起來,預備在之后提起大規模的抗議,但背嵬軍攻取泉州的消息隨即傳來,配合城內輿論,連消帶打地制止了百官的牢騷。及至五月十五,一個醞釀已久的消息悄然傳出:
為改變過去兩百年間武朝軍隊孱弱的現象,皇帝將以韓世忠、岳飛等人牽頭,興修“江南武備學堂”,以培養軍中將領、官員,在武備學堂里多做忠君教育,以取代過往自我閹割式的文臣監軍制度,眼下已經在挑選人手了。
這消息在朝堂中流傳開來,盡管一時間并未落實,但人們愈發能夠確定,新皇帝對于尊王攘夷的信念,幾成定局。
國家安定時,要削弱軍人的力量,君主的力量也需要得到制衡;待到國家危亡,權力便要集中、軍隊便要振興。這樣的想法看起來簡單,但實質上卻是兩百年來治國方針的陡然轉向。要“尊王攘夷”便不可能“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會與“尊王攘夷”發生直接沖突。
至于五月下旬,皇帝整個的改革意志開始變得清晰起來,無數的勸諫與游說在福州城內不斷地出現,這些勸諫有時候遞到君武的跟前,有時候遞到長公主周佩的面前,有一部分性格激烈的老臣認同了新帝的革新,在中下層的文人士子當中,也有不少人對新皇帝的魄力表示了贊同,但在更大的地方,破舊的大船開始了它的崩塌……
五月底,寧毅在劍閣,大概知曉了福州朝廷在臨安發動革新的一系列訊息,這一天也正值左家的使者隊伍路過劍閣,此時作為使者領隊,左家的二號人物左修權求見了寧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