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的聲音、腐臭和血腥的氣息終于還是將他驚醒。他蜷縮在那帶著血腥與臭味的茅草上,仍舊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陽光從窗外漏進來,化成一道光與浮塵的柱子。他緩緩動了動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靜靜地看著他。
湯敏杰也看著對方,等著模糊的視線漸漸清晰,他喘著氣,有些艱難地往后挪,隨后在茅草上坐起來了,背靠著墻壁,與對方對峙。
“……金國已經亡了嗎?這牢房里,天天有人進來逛……”
他不曾想過這牢獄當中會出現對面的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滿頭白發仍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身上是繡有龍紋的錦袍。
“金國未亡,西府雖輸了,可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舊無人能擋。”
谷神,完顏希尹。
只聽他說道:“你的計謀,用得太過,是寧毅教你的嗎?”
他提到寧毅,湯敏杰便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靠在墻邊靜靜地看著他,牢房中便安靜了片刻。
……
“……我聽人說起,你是寧立恒的親傳弟子,于是便過來看你一眼。這些年來,老夫一直想與西南的寧先生面對面的談一次,坐而論道,可惜啊,大概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寧立恒是個什么樣的人,你能與老夫說一說嗎?”
對面草墊上的年輕人沉默不語,一雙眼睛仍舊直直地盯著他,過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嘆了口氣。
“其實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萬的漢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過一些情報,十余年來,北地的漢人過得凄涼,但在我府上的,卻能活得像人。外頭叫她‘漢夫人’,她做了數不盡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賣……你所做的這件事情會被算在華夏軍頭上,我金國這邊,會以此大肆宣揚,你們逃不過這如刀的一筆了。”
老人說到這里,看著對面的對手。但年輕人并未說話,也只是望著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諷在。老人便點了點頭。
“當然,華夏軍會跟外頭說,只是屈打成招,是你這樣的叛徒,供出了漢夫人……這原是你死我活的對抗,信與不信,從來不在乎真相,這也沒錯……這次過后,西府終會抗不過壓力,老夫遲早是要下去了,不過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撐起來的,西府還有大帥,還有高慶裔、韓企先,還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沒有了完顏希尹,他們也不會垮下去,我們這么多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我女真一族,又豈會有沒了誰不行的說法呢……”
老人的口中說著話,目光逐漸變得堅定,他從椅子上起身,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大概是傷藥之類的東西,走過去,放到湯敏杰的身邊:“……當然,這是老夫的期待。”
湯敏杰并不理會,希尹轉過了身,在這監牢當中緩緩地踱了幾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這些年來,我與夫人說過的話,我早已跟她說過,女真將漢人當成奴隸,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與她說過,會慢慢改了這些事情,幾年前也說,南征出發前,也說……”
“……我大金國,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穩妥,只能將人分出三六九等,一開始當然是強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吳乞買在位時,頒布了諸多發令,不許隨意殺戮漢奴,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這樣說,自覺也做了一些事情,但總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頭……”
“……壓勛貴、治貪腐、育新人、興格物……十余年來,樁樁件件都是大事,漢奴的生存已有緩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過后,我也老了,便與夫人說,只待此事過去,我便將金國內漢人之事,當初最大的事情來做,有生之年,必要讓他們活得好一些,既為他們,也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頭來,已經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著湯敏杰。
“……那時候,女真還只是虎水的一些小部落,人少、孱弱,我們在冰天雪里求存,遼國就像是看不到邊的龐然大物,每年的欺壓我們!我們終于忍不下去了,由阿骨打帶著開始起事,三千打十萬!兩萬打七十萬!慢慢打出轟轟烈烈的名聲!外頭都說,女真人悍勇,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我們慢慢的打倒了不可一世的遼國,我們一直覺得,女真人都是英雄豪杰。而在南邊,我們逐漸看到,你們這些漢人的軟弱。你們住在最好的地方,占有最好的土地,過著最好的日子,卻每日里吟詩作賦文弱不堪!這就是你們漢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