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目光兇戾,手指指向對方。
“……阿骨打臨去時,跟我們說,伐遼已畢,可取武朝了……我們南下,一路打倒汴梁,你們連像樣的仗都沒打出過幾場。第二次南征我們覆滅武朝,占領中原,每一次打仗我們都縱兵屠殺,你們沒有抵抗!連最軟弱的羊都比你們勇敢!”
“……第三次南征,搜山檢海,一直打到江南,那么多年了,還是一樣。你們不光軟弱,而且還內斗不休,在第一次汴梁之戰時唯一有點骨氣的那些人,慢慢的被你們排擠到西北、西南。到哪里都打得很輕松啊,就算是攻城……第一次打太原,粘罕圍了一年,秦紹和守在城里,餓得要吃人了,粘罕硬是打不進去……可后來呢……”
“……到了第二次第三次南征,隨便逼一逼就投降了,攻城戰,讓幾隊勇武之士上去,只要站住,殺得你們血流成河,然后就進去屠殺。為什么不屠殺你們,憑什么不屠殺你們,一幫孬種!你們一直都這樣——”
牢房里安靜下來,老人頓了頓。
“……我……喜歡、尊重我的夫人,我也一直覺得,不能一直殺啊,不能一直把他們當奴隸……可在另一邊,你們這些人又告訴我,你們就是這個樣子,慢慢來也沒關系。所以等啊等,就這樣等了十多年,一直到西南,看到你們華夏軍……再到今天,看到了你……”
“我知道,你們終于被逼出來了……”
他看著湯敏杰。
“原來……女真人跟漢人,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區別,我們在冰天雪地里被逼了幾百年,終于啊,活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我們操起刀子,打出個滿萬不可敵。而你們這些軟弱的漢人,十多年的時間,被逼、被殺。慢慢的,逼出了你現在的這個樣子,就算出賣了漢夫人,你也要弄掉完顏希尹,使東西兩府陷入權爭,我聽說,你使人弄殘了滿都達魯的親生兒子,這手段不好,但是……這終究是你死我活……”
“但是我想啊,小湯……”希尹緩緩說道,“我最近幾日,最常想到的,是我的夫人和家中的孩子。女真人得了天下,把漢人全都當成畜生一般的東西對待,終于有了你,也有了華夏軍這樣的漢族英雄,若是有一天,真像你說的,你們華夏軍打上來,漢人得了天下了,你們又會怎么對女真人呢。你覺得,若是你的老師,寧先生在這里,他會說些什么呢?”
他看著湯敏杰,這一次,湯敏杰終于冷笑著開了口:“他會殺光你們,就沒有手尾了。”
希尹也笑起來,搖了搖頭:“寧先生不會說這樣的話……當然,他會怎樣說,也沒關系。小湯,這世道就是如此輪轉的,遼人無道、逼出了女真,金人殘暴,逼出了你們,若有一天,你們得了天下,對金人或是其他人也同樣的殘暴,那早晚,也會有另一些滿萬不可敵的人,來覆滅你們的華夏。只要有了欺壓,人總會反抗的。”
老人站了起來,他的身形高大而消瘦,唯有面頰上的一雙眼睛帶著驚人的活力。對面的湯敏杰,也是類似的模樣。
“你很不容易。”他道,“你出賣同伴,華夏軍不會承認你的功績,史冊上不會留下你的名字,就算將來有人說起,也不會有誰承認你是一個好人。不過,今天在這里,我覺得你了不起……湯敏杰。”
這一刻是不知日期的某個下午,陰森的牢房里,完顏希尹對他說道:“……是你打敗了完顏希尹。”
湯敏杰笑起來:“那你快去死啊。”
“會的,不過還要等上一些時日……會的。”他最后說的是:“……可惜了。”似乎是在惋惜自己再也沒有跟寧毅交談的機會。
隨后,轉身從牢房之中離開。
獄卒再來搬走椅子、關上門。湯敏杰躺在那雜亂的茅草上,陽光的柱子斜斜的從身側滑過去,灰塵在其中起舞。
他不知道希尹為何要過來說這樣的一段話,他也不知道東府兩府的爭端到底到了怎樣的階段,當然,也懶得去想了。
出賣陳文君之后的這一刻,需要他考慮的更多的事情已經沒有,他甚至連日期都懶得計算。生命是他唯一的負擔。這是他自來到云中、見到無數地獄景象之后的最為輕松的一刻。他在等待著死期的到來。
然而死期遲遲未至。
幾天之后,又是一個深夜,有奇怪的煙霧從牢房的口子哪里飄來……
醒過來是,他正在顛簸的馬車上,有人將水倒在他的臉上,他努力的睜開眼睛,漆黑的馬車車廂里,不知道是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