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了城市,一路顛簸,湯敏杰想要反抗,但身上綁了繩子,再加上藥力未褪,使不上力氣。
馬車在城外的某個地方停了下來,時間是凌晨了,天邊透出一絲絲的魚肚白。他被人推著滾下了馬車,跪在地上沒有站起來,因為出現在前方的,是拿著一把長刀的陳文君。她頭上的白發更多了,臉頰也更為消瘦了,若在平時他可能還要嘲弄一番對方與希尹的夫妻相,但這一刻,他沒有說話,陳文君將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是云中城外的荒涼的原野,將他綁出來的幾個人自覺地散到了遠處,陳文君望著他。
“你還記得……齊家事情發生之后,我去找你,你跟我說的,漢奴的事嗎?”
這話語低微而緩慢,湯敏杰望著陳文君,目光疑惑不解。
昏暗的原野上,風走得很輕,陳文君的聲音也一般的輕:“當時,你跟我說那個被鏈子綁起來的,像狗一樣的漢奴,他瘸了一條腿,被剁了右手,打掉了牙齒,沒有舌頭……你跟我說,那個漢奴,以前是當兵的……你在我面前學他的叫聲,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啊……”
風在原野上停駐,陳文君道:“我去看了他。”
湯敏杰微微的,搖了搖頭。
“這些天,我去城外頭漢奴們住的地方走了,去年冬天凍死的人,現在才搬出來……有些連屋一起燒了,所有人都皮包骨頭……我去看了……一些我先前知道,但從沒有親眼去見的地方,我去了城南那個……叫做逍遙居的小賭場……你知不知道那里……”
陳文君的眼中淌著淚水,湯敏杰微微的搖頭,他知道那一切,他的搖頭,是為了其他的事情。
“他們在那里殺人,殺漢奴給人看……我只看了一點,我聽說,去年的時候,他們抓了漢奴,尤其是當兵的,會在里頭……把人的皮……把人……”
她說到這里,用手將嘴捂住,沒有說出更多的來。
原野上有另一輛大車過來,大車上有另一道在掙扎的身影。
“……我去看了害死盧明坊的那個女人……記得吧?那是一個瘋婆娘,她是你們華夏軍的……一個叫羅業的英雄的妹妹……是叫羅業吧?是英雄吧?”
“……她還活著,但已經被折騰得不像人了……這些年在希尹身邊,我見過很多的漢人,他們有些過得很凄涼,我心中不忍,我想要他們過得更好些,但是這些凄涼的人,跟別人比起來,他們已經過得很好了。這就是金國,這就是你在的地獄……”
“……我想起那段時間,時立愛要我選邊站,他在點醒我,我到底是要當個善心的女真夫人呢,還是非得當個站在漢人一遍的‘漢夫人’,你也問我,若有一天,燕然已勒,我該去往哪里……你們真是聰明人,可惜啊,華夏軍我去不了了。”
湯敏杰搖頭,更加用力地搖頭,他將脖子靠向那長刀,但陳文君又退后了一步。
“你出賣我的事情,我仍然恨你,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因為我有很好的丈夫,也有很好的兒子,現在因為我要害死他們了,陳文君一生都不會原諒你今天的無恥行徑!但是作為漢人,湯敏杰,你的手段真厲害,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她俯下身子,手掌抓在湯敏杰的臉上,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在對方臉上摳出血印來,湯敏杰搖頭:“不啊……”
“我不會原諒你。”陳文君盯著他,“但你既然害死了我,你就給我滾回你的南邊去!你的腦袋這么好用,你的手段如此厲害,在你接下來的半輩子時間里,你就給我為了南邊的漢人活著贖罪!就請你……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好些,讓中原的慘劇不要再有了,讓金國這樣的地獄,不要再有了,你聽清楚沒有……你給我回去,贖你的罪孽——”
凄涼而沙啞的聲音從湯敏杰的喉間發出來:“你殺了我啊——”
陳文君道:“我恨你,所以你別想死在……我的手上。你給我回去,功德是我的,你的罪贖不完!”
“我不會回去……”
“我去你媽的——”陳文君的口中如此說著,她放開跪著的湯敏杰,沖到旁邊的那輛車上,將車上掙扎的身影拖了下來,那是一個掙扎、而又怯弱的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