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曾經熱鬧地被人踏破門檻的方家班,大門上早已滿是灰塵,就好像一件落后時代的老古董要被掃到故紙堆里去了。
剛開始的日子,方家班每次登臺,還有一些老看客捧場。
但到了后來,老看客或病或死,也漸漸不來了。
終于有一日,老班主病倒了,將方家班所有的人喊到了床前。
“方家班是維持不下去了,你們各謀生路去吧!”
“什么?班主,你要趕我們走?”
“這里是我們的家啊!”
“老班主,別趕我們走!”
……
方家班眾人跪倒在地,哭聲道。
老班主有氣無力地揮手趕著他們,痛心道:“你們還待在這里干什么?戲在人在,現在連戲都沒了,還要人干什么?你們想氣死我不成,快走!”
“不,我們不走!”方家班眾人跪倒一片,“老班主,我們還愿意和你唱戲!戲沒了,人還在。戲在人在不假,但人在戲在,也是真的!
有人,就有戲!”
聽他們這么一說,老班主如何還不明白,手高高舉起,又無力地垂落。
千言萬語,只化為一句。
“哎,一群癡兒!”
于是,陳家班依舊紅火,方家班繼續唱戲。
但老戲班既然是老戲班,里面自然都是一群老人。
是老人,就會離開!
老旦走了,花旦熬成了老旦。
老生走了,小生穿上了老生的戲服。
人去,戲成空。
方家班雖沒倒,但不知不覺,早就被人忘記得一干二凈了。
一個人,或者,一個物,若是在人的記憶消失了,那也和死沒什么區別了。
終于,一個十五圓月的晚上,天剛剛破曉,巷口方家班門口,立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像是守了一夜,都快睡著了,唯有一根脊梁兀自挺得筆直,如同一棵挺立不彎的蒼松。
庭院中戚戚冷冷,人去屋空,只剩下殘垣斷瓦,空空四壁。
衣架上掛著一件件戲服,在冷風中飄蕩,卻早已沒了穿它們的人了。
突然老人身子晃了晃,瞇著眼瞅著天際露出的一線光芒,黯淡的雙目猛然再次睜開,胸腹間一提中氣,起勢高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是《牡丹亭》的詞。
到最后,老班主雙眼早已朦朧。
陡然他眼睛放大,迷迷糊糊間,只見巷口走來一個個身影,身穿戲服,面帶臉譜,嬌弱美麗的花旦,雍容端莊的大青衣,嬉笑滑稽的丑角兒……
“回來了,回來了,都回來了!”老班主放聲大笑。
“哈,人在,戲就在!”
爾后,仰面栽倒。
從那以后,每到夜晚,老戲院內就有唱戲之聲不絕,遠遠傳來,常將人從夢中驚醒。
但真的有人靠近過去,卻又什么也發現不了。
只是到了每月十五的第二天早上,總有人發現前天晚上失蹤的人出現在戲院內,穿著戲服,癡癡傻傻,嘴上還一個勁地念叨著。
“人在,戲就在!”
每月十五,梨園驚夢!
恐懼不停地擴散,久而久之,這荒廢的方家戲院就再也無人敢靠近了。
這里成了附近百姓的禁忌之地。
詭譎傳說延續了不知多少年月,直到又是一個十五的夜晚,烏云遮月,并不明亮。
一個消瘦的身影提著一個箱子,推開戲院的大門,走了進去。
畫皮古卷到了這里,就戛然而止了。
因為已經沒必要再看了。
莊克收回目光,因為他清楚那個提著皮影戲箱的人影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