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人拱衛的營帳外,商紬走到啟老身后,道:“國老今日所講的‘觀指不觀月’,紬不知何解,再來求教。”
啟老:“王子不妨直言。”
“國老何意,紬真的是來請教的。”商紬的神態,確實也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啟老:“‘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講的是表象深處,都有一個真實,而不要過分計較其名狀……”
“哈哈……”未等啟老開始解釋,商紬便打斷了他,道:“國老以為,你那書童,勝算幾何?”
啟老:“這……老朽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啟老:“王子近日可是有了些焦躁。”
“國老這是何意?”
啟老笑著說:“老朽雖已作臂助,可依舊想冒昧問一句,王子是否以為將來這奪嗣之爭已勝券在握?我看王子近幾日的行事,似乎……”他沒有再說下去。
商紬會意,即刻深躬致歉,道:“紬明白了,這幾日,確實有些得意忘形了。”
“王子請起!這才是勇者心性,何錯之有呀。”說著便轉了身。
商紬很快也退走了。
啟老終于長嘆出一口氣,他明白,比之商紬在有所求的時候表現出來的沉穩、好學的心性,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所顯露出來的反而更加真實。因為只有在一個人得意忘形的時候,才能褪去一些身上的偽裝。
而也正是在幾天的相處中,啟老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
他雖然依舊認為商紬是即位的最優選,可卻不再將他認定是一個可期可待的明主。
為了一個目的,長期將自己的天性抑制住……偽裝用的好的人是強大的,但另一面,他也是可怕的。對于王座上的人來說,他只需要有一個海納百川的心胸便足夠了,其他的,多一點,可能對天下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
有書簡記述,歷來,在那些平平無奇的帝王治下,首重禮法、循規蹈矩、沿襲舊制,縱使稍有縱欲,也無礙國運昌祚;最怕的,反而是那些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天之驕子,在得勢之后最易迷失本心,不受規勸、社稷當兒戲,大刀闊斧改舊制、開疆擴土,背后無不是蒼生涂炭,民不聊生。
所謂“本心”,可能是窮困時候的鴻鵠之志,也可能是被其精良偽裝蓋住的另一面。
外人,總是無法捉摸清楚。
這正是他歸隱鄉野多年的所得。
可惜,啟老卻是在商紬露出了狂妄之后才驚醒。讀懂一個人,勢必要足夠長的時間。他被貶出王城時,商紬還年幼……那日,他更是一心系于朔陽……縱使世間諸般巧,終究沒有給啟老在決心輔佐商紬之前一個能看清他的機會。而他現在能做的,卻只剩排遣。
以將來的功名利祿論,他這一步走的極妙;但若放眼到普天之下,此舉,卻是非難陳。
瑤光星動,枯樹著微光,穿天際山巒。
五匹馬兒栓在樹上,站著睡著了。
朔陽也在樹下沉沉睡去,藍晴翻出他包里的破衣裳,給他蓋到身上。
藍晴坐到凸起的樹根上,仰頭望去,枯枝劃破天幕,好似立在她身后的,就是撕裂、吞噬星空的奇點。
她雖然去過了那被稱為匪窩的小院,也并未看到什么男霸女娼的不堪景象;相反,那里甚至洋溢著些許家庭的氛圍,多有融洽。可藍晴終究找不到絲毫依屬的感覺,可能跟小時候的殷實的生活情景有關,相近于在王子身邊,和那處小院卻是格格不入的。
無奈的是她別無選擇,她只是商紬王子諸多才人門客的一員,甚至如同朔陽所說僅僅是個卑微的、可有可無的棋子;但商紬對她來說,卻是她的唯一選項。
也許是朔陽起于微塵的過分卑下;也許是她生在富貴之家、耳濡目染,本能在權術、機謀中游刃有余……但不管選擇任何一條路,都是不可逆的。代價,是全部。
次日,朔陽醒來,發覺身上整齊蓋著的衣物,轉頭看向藍晴。她雖也已醒來,卻是一臉疲累,顯然昨晚并未安睡。
朔陽一時又有些不忍,道:“你再休息一會兒吧,我去尋些水來!”
“別,你陪我坐一會兒……”
朔陽晃了一下水袋,聽到還有水聲,“好,安心睡吧!我不離開。”
藍晴點點頭,依在樹干上,緩緩地又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