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女,睡吧睡吧,天冷晚點起。早飯放在鍋里溫著,別等我回來吃。”
纖纖娘給女兒纖纖掖了掖被條,看著女兒昏沉沉地安睡在雕花的床上。
她的面龐像是青竹上泛起的白霜,粉粉嫩嫩,長長的睫毛,烏黑的一根根翹起在眼線上。
纖纖嘴里含糊不清地應著,一翻身,又露出了后背和細腰。
孩子長大了,被頭短了。
纖纖娘把自已床上的被子抱過來,給女兒小心地蓋上,又給她的湯婆子換了一半的熱水。纖纖滿意地哼了一聲,面向墻又睡去了。
她對著梳妝臺前的鏡子,拿起牛角梳子,用刨花水抿了抿頭發,鏡子里的頭型一絲不亂。
黯淡的星星還麻麻點點地賴在天幕上不肯撤退走,西邊的月亮淡如宣紙上的水印,東邊的天空已經升起了玫瑰色的云彩,一層深一層淺地堆在群山的脊背上。
纖纖娘背好了舊竹籠,提上木耙子,渾身上下清清爽爽地撣了好幾遍,收拾停當后,輕輕地合上門鎖,外出去拾糞了。
她總是這個村子里起得最早的人。
薄霧緊鎖著桃源村,在白霧中,纖纖娘一身的粗黑布衣,手腕上套著半截毛藍色的袖套,輕手輕腳的,活像一個未來得及隱回到野地里去的游魂。
村頭的十二座石牌坊一字排開,巍然聳立,淡如水印的月亮掛在它們的頂端,像是一顆牽著牌坊龍頭。如果停立在牌坊的腳下去仰望它們,這些牌坊又好似一串龍形的風箏,逶迤飛翹,不經意地就扯出了它們身后面的村子。
那是皇恩浩蕩的印記。雖然遠在偏僻的小山村,但是皇權沒有遺漏過任何一塊他的土地。
那一座座鱗鱗排列的高大的風火墻和八角樓,處處都透出這里是大戶人家的底氣。
在半山腰放眼遠眺整個村莊,倒更像一艘泊在霧里的商船,牌坊似迎風而升的風帆,扯著這艘商船,沉穩地馳游在五百年的商海上。
每一次的成功與失敗,都任由著時光的年輪,將這里的一個個家族的故事,打磨在青瓦粉墻上,斑斑駁駁,裂出了一道道時光留下的青苔印記。
纖纖娘由山腰向村里走近。
她要跨過一座青石板搭的小橋,然后才能到達牌坊群前的那片空曠的場地:
此時,四處是燒焦的竹編龍的殘骸,燈籠的骨架子,擠落的銅扣子,孩子掉的小鞋子,滿地都是鞭炮梗子,姑娘家的頭繩。
昨晚村子里在這兒鬧完了元宵節的燈會,除了纖纖娘,還沒有人這會兒會忙著起床收拾。莊戶人家最悠閑的日子,已經快走到了盡頭。
纖纖娘習慣了天不亮就起床去拾糞,其實,她是慣性地一個人靜靜地去完成一項儀式。
踩在硬實的青石板路上,一座座富實而華美的宅子被她的腳步串成了一幅木牘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