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默想,如果不是五百年前,陳氏的一位祖先偶爾踏入桃源,遷徒了自己一宗,定居在這里的話,哪有后來陳氏一族五百年的繁華?
要不是因為人多地少,再也供養不了陳氏的子孫后代溫飽,哪會有人愿意離開家鄉去外地經商呢?要不是因為經商富裕了,這里的大戶人家富足了,手中的財富可以與王族官府比試斗財,但又無法低著頭去與王族官府比試,所以才將大批財寶帶回家鄉,蓋了這些華美的宅院,藏在山間。
如果不是因為自家生來貧苦,被家人送到了瑞雪堂做仆人,哪里會有這后來的恩怨?
莫非上天真的有眼,在冷眼觀看這世事的一切?
她女人胡思亂想,夢游般地行走在巷子中,又夢厴般地準確地立定在一重八角門樓下,不再向前走了。
漆黑色的大門緊閉著,遮斷了她的視線,但是,那里面每一扇雕花的門窗,每一款家具的擺設,甚至是屋梁上的每一只雀替,猙獰的或憨厚的表情,她記在心中。
桃園三結義、三英戰呂布、忠勇的黃忠、機智的諸葛,這是進門處柱子上的雕花。
兩邊的廂房門上,是全套的24孝圖。
還有四少爺整天都快樂而又昂揚的笑聲與讀書聲,像丟了一個小石子,打破了這座老宅子的平靜的湖面。
這都是十六年前的往事了。
每天,她都要到這里來細細地回想一遍,努力地記起生活在這座宅院里的細節,尤如每天都要給一只鐘上一次發條,才能讓它可以不停地走動那樣。她將回憶,變成一種每天都要重復的、只有她一個人參與的秘密儀式。
她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布袋子,里面包好了核桃粉末,她用力擠出里面的核桃油,將門前立著刻有“桃源”兩個字的“黟縣青”石碑,擦拭得光亮如鏡。
這是早年從外地回鄉,安度晚年的瑞雪堂陳老爺讓人刻的字。當年,她用了整整五匹油布,才將石料打磨得像銅鏡般光亮。
后來,四少爺教她認識了上面刻著的每一個字,當她能將上面刻著的碑文《衍生公傳》一字不漏地背誦下來時,四少爺特意地口贊一首詩:
“春風年年遣花意,桃花源里好避秦,不問漁郎魏晉事,纖纖美人素素心。”
后來又發生了什么事呢?
四少爺到底拗不過族里的規矩,跟著本家兄長外出經商了。
記得他們分別的那一夜,她反復清點他帶的衣服,加了又加,然后是減了又減。陳老爺説外面什么都有,不用帶著過多的行李,以免讓匪人起歹意。而老太太則讓她再多拿些皮護膝和皮背心,説路上比不得家中,遇到沒有炭火的地方,只能靠著衣物御寒。
她心中歡喜,無論哪一件衣裳,上面都有她繡的針線。
起初他還帶回信回家,信上說他們從青弋江坐船進入了長江,生意做得還順水,再后捎信說要渡淮河了要過黃河了,想去京城闖闖,這以后就暗了音訊。
她還記得那天天色灰白,飄下一些雪花,如急急下凡的柳絮仙子。
素素她呆呆地坐在床沿邊,透過雕花的窗,看著雪花飄落到天井里,被長滿青苔的泥地一點點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