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四月，總是黏黏糊糊，陰霾霾的，一周連著一周細細密密的雨。我坐在店里的吧臺邊，喝一口從老爸那里順來的碧螺春，熱乎乎的清香甘甜，順著喉嚨暖到胃里，舒服的直嘆一口氣。胖花貍貓餅子跳上吧臺，好奇的嗅了嗅我泡茶的大缸子——一個土陶燒制的古樸海碗大杯子，滿滿一缸可以喝半天，然后不感興趣的一扭身，開始梳理自己肚皮上的毛毛。
摸摸傻餅子毛茸茸的扁頭，瞥一眼窗外青苔石板路上密密的小雨點子，鮮有三兩個小雀兒落下來找食吃，今天估摸是不會有客人上門了。
我叫凌問君，是一個江南小鎮的紋身師，在古鎮河邊開了一家不咸不淡的紋身店。偶有一些游客，偶有一些老熟人上門找我紋身。一傳十，十傳百，話雖然不多，但勝在技術好，人實在，九年下來也累積了不少穩定的客人。今天沒有預約，那就權當休息一天吧。
陰雨淅淅瀝瀝，是個貓兒們睡覺的好天氣。店里另外兩只貓子睡的扁扁的，忍住沒有上去擼兩把，打擾他們的好夢。走回書桌坐定，掏出手機打開昨天客人定圖留言的對話框：“5×5厘米尺寸的宇宙大爆炸，要黑色的，但是要有五彩斑斕的閃耀感，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簡潔，要有流星和宇航員，和仙女座星云，要特別，很特別，讓人一看就覺得和別的星空不一樣，對了，還要把DL這個英文縮寫加進去，那是我老婆的名字……”
我默默的放下手機，摸著日益變高的發際線，“是不是該規勸客人一下，這尺寸不大好實現呀”。忽然又看到客人發來的兩百紅包定金……！果斷按下收錢，挺了挺腰桿，我可以！錢不是問題，重點是我愛挑戰高難度！抽出手邊的一張A4紙，開始埋頭打草稿。“果然鉛筆還是施德樓的用的最順手……”
正當我感慨的時候，門上“叮鈴~”一聲，推門而進一位二十出頭的氣質美女。一米六五左右，長發及腰，上半的頭發用一支綠水晶墜子發簪盤起。淺棕色長款毛衣外套下，寬松的墨綠色連體長裙下露出一雙復古繡花布鞋，鞋子微微沾了濕了一些，哦喲～這造型和她手里的油紙傘還有這個下雨的古鎮也太搭了吧……我對她微笑示意“你好~”
妹子略有拘謹的環顧一圈店里，兩間屋子，原木制的九米通體大梁，讓待客廳顯得寬大敞亮，墻上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作、神像和紋身照片，客廳中間有幾個收納玩具的落地大柜子和幾個書柜，旁邊的胡桃木色餐桌上擺了一摞紋身雜志。透過隔間的整面透明玻璃，操作間黑色的操作臺、不銹鋼的清潔消毒臺、三組黑色的收納柜整整齊齊，看起來還挺干凈的。
三只貓子起身打個哈欠，伸伸腰支，熱情上來迎客，布偶貓小奶油更是直接在門口的地毯上打起了滾，翻身露出肚子。妹子忍不住蹲下來回擼了幾把“他的毛真是好軟哦，性格好好呀。他還撒嬌呢~”看到妹子的笑容，我站起身搭話“今天想紋點什么嗎？”對于輕微社恐的我來說，每天和客人的開場白就是如此簡單直接。當然，這已經是我從業九年后才有的鎮定了。記得第一年接待客人時輕聲輕氣、臉紅心跳，甚至有點磕磕巴巴，不知道說什么好。
慢慢起身，準備給妹子簡單介紹一下紋身。“我想紋個鳳凰，但是不想要那種看起來很社會的……嗯，想要簡潔一些，像它展開翅膀飛起來了，自由自在的，不被任何東西束縛……嗯，而且鳳凰有浴火重生的意思，變成一個和從前不一樣的感覺……嗯，可能我表達的有點抽象。”她忽然比劃著形容了起來。我了然的點點頭：“嗯嗯，可以的，明白你的意思。人生想有一個新的改變，一個重新出發的自己，自由自在的沖破一切束縛……你等一下。”我拿出一張A4紙，畫起了草稿，“我有幾個想法，你看……你大概紋在什么位置多大……”
和妹子聊著圖案的細節，慢慢修改著加以完善豐滿涂色。她喝了一口我為她倒的熱茶，娓娓道來。妹子名叫周茜，半年前和初戀男友結束了一段五年的愛恨糾葛。生了一場不大卻讓她臥床三月的病，大城市的工作也丟了。用茜茜的話就是“像丟了半個自己一樣。人生跌過一回，又振作起來，一個人來到江南小鎮，看看江南的雨，也看看別人的生活。”
話不多時，紙上畫好了一個幾根簡潔線條和漸變藍色組成的水彩風格鳳凰。朦朦朧朧的淺藍色水霧里，藍色的鳳凰似乎要破開云霧出來，展露出半側身體和幾根長長的尾羽，深藍色的翅膀邊緣微微帶一點陽光照耀形成的金邊。我著重刻畫了一下鳳凰的眼睛和喙，清冷高潔，仿若神佛睥睨人間。
“對！就是想要這種感覺。”茜茜有點興奮，我也竊喜于和客人的一拍即合。給茜茜放上一盤什錦糖果，她微笑著拿著畫稿的細細端詳。我轉身去操作間做準備工作。紋身師這個工作其實很好理解，有點像古代的巫祝，有點像現代的心理醫生，有點像人體皮膚服裝設計師。缺啥補啥，缺啥紋啥。
一頓消毒清潔，嚴格按照小手術術前準備，操作用的不銹鋼小推車上整齊的擺著紋身機，進口的色料和各種一次性醫用耗材。我帶著一次性紋身專用手套和口罩，把茜茜喚了進來。“有點小緊張呀，和手術室有點像。”安排茜茜坐穩，我輕輕和她聊著天，開始紋身，順便給她講術后的注意事項。舉例了幾個紋身客人術后因為不注意、沒有聽從我的術后要求，而鬧的小糗事小笑話，把她逗的忍不住笑出聲來。
一小時不到，茜茜左側肩胛骨處有一只小小的鳳凰呼之欲出。帶著剛紋完的微紅，像從身體里長出來要振翅一般。她滿意的對著手機里的照片看了又看：“謝謝你~”藥膏涂抹均勻，皮膚保護貼貼上。茜茜對著鏡子理了理頭發和衣裙。舉手抬頭間，我忽然覺得她眼里有光，身上有什么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樣了。
隨著窗外她撐傘遠去，“當啷，您的支付寶到賬七百元。”機械的女聲聽著如此悅耳動聽。我美滋滋的在操作間一頓消殺整理。今天又可以給貓子們囤一箱小李子罐頭了，還有看了很久的金素力，等晚上某寶一下看看有沒有優惠活動。
收拾完畢，抱起正忘我舔肚皮的小餅放到餐桌上，猛擼幾下他的扁頭。“giao~giao~”小餅歡快的叫了起來，弓著背立起尾巴，用頭來回蹭我手掌，示意快給他擼擼背。瞧給孩子急的，立馬給他一陣魔爪蹂躪，又連續輕輕拍打，小餅舒坦的眼睛都閉了起來“giao~”
這才注意到桌上有一個瓦楞紙盒子，打開一看是附近陶藝吧客人自己做的一個淺綠色小茶杯，上面畫了一座淺淺的遠山圖案，應該是茜茜紋身后給落店里忘了拿。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客棧，今天會不會離開鎮子去別的地方。盒子里放在吧臺的一角，也許哪天她會過來取。
聽歌畫稿，又是被小錢錢驅使的快樂一天呀。茶缸里的茶冷了，牛飲幾口，冰冰涼涼真舒服。